案台里面是德义和吴娜的工作区,干洗机和熨烫机分别按装在小卧室的前边,两个机器前后排放着,熨衣服时,顺手就可以操作干洗机上的按钮了;而洗过的衣服,拿出来也就直接熨烫了。更重要的是,德义把干洗技术的核心部分放在后边,他是不想让别人看到他们的工作的过程。德义的这套干洗设备和技术,是花钱加盟来的。据总公司的老总说,是当前国内最先进的。他不想自己花钱买来的东西,被那些开干洗店的或正打算开干洗店的白看了去;从案台到熨烫机这当中的空地,是用来挂衣服的区域。吴娜熨好的衣服往前一送,就挂起来了。而顾客来取衣服时,德义只需要一转身,便可以够到衣服了。
但任何事情,有利就会有弊。德义的设计也有不理想的地方,那就是屋子里必须是两个人营业,一个人干活太别扭了,有顾头顾不了腚的感觉。所以,自打开业以来,德义和吴娜就一直形影不离的。他们屋里没有厕所,谁想出去上趟厕所,都得趁着对方没活的空儿。
昨天早上,德义两口子向往常一样,七点准时开门。德义把案台擦试干净后,双手撑在案台上,向外面张望一会儿,不见有顾客进来,便拎起一把笤帚,去打扫门前的空地。德义的烟瘾很大,而在店里,他从来不敢抽烟。一是怕有时候不注意,烟火烧到顾客的衣服;另外他也怕顾客看见他抽烟,在取衣服时,发现衣服上有被烟烧的迹象而把他懒上。他知道男人穿衣服都很马虎,抽烟时把自己衣服烧个洞是常有的事,他们有时候自己又不知道,脱下来就送到这儿来了,等来取衣服时发现烧痕,很容易造成误会。而他再从屋里抽烟,那就更增加产生误的可能性了。因此,他每天都出来打扫几次门前,主要是为了出来抽支烟。
德义刚把烟点着,才抽过几口,便来了个顾客。是个女的,二十多岁,身材跟模特似的,走起路来一摇三晃的样子,也跟模特似的。她好像是知道德义就是这个店的老板,在进屋前,她向德义打了个招呼,问他屋里有人吗?德义赶紧把烟扔掉,拎着笤帚回来了。
模特女人要洗的是一套蓝西服,等德义打开案台边上的小门进到里边时,她已经从纸袋里把衣服掏出来了。德义从案台的抽屉里找出票据来,没等开完票,模特女人已经把一个红色的皮夹子打开了。她看了一眼票据上的金额,从皮夹子里扯出五十元块钱来,扔到案台上。德义给她找钱期间,她早就把那票据叠好,放入到皮夹子里去了。德义想把钱递到她的手上,她没接,德义只好把钱放到案台上,模特女人大致地扫描一眼,划拉起来,塞入皮夹子里,转身走了。自打德义进到屋里来,模特女人也没再跟他说过一句话。
德义并没急于去处理那套衣服,也跟着出去了。他是想把扫了一半的门前扫完,也惦记着把那半截烟抽完。
德义来到门外,看见地上的半截香烟已经燃得剩下个烟头了,他只好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来,重新点上。他心里掠过一丝惋惜,觉得白瞎这半支烟了。他甚至希望在他抽烟这个过程中,最好别来顾客打扰他。
抽完烟,德义回到屋里,开始给这套蓝西服订制标签。
干洗用的标签是个彩色的小纸条,只要用圆珠笔写上编号,用钉书器钉在衣服扣眼上就行了。德义在给顾客开票时,就已经把编号编好了,写在票据的右上角上。编号是识别衣服的唯一凭证,顾客来取衣服时,德义就是凭着这个编号找衣服的。这套蓝西服的编号是091107001,意思是09年11月7日收的第一件活计。
德义给衣服打上标签,他向门外看了一眼。见门口没有人,他开始清理衣服的口袋。这项工作是干洗必经的一道程序,他在去上海学技术时,老师就教导过他们必须这么做。目的是清查衣服里面是否有钢笔之类的物品,免得干洗时,把这些东西洗碎了,染了衣服。
德义先把裤子扯过来,把裤腿搭在案台上,抬手围着裤腰抓了两把,裤子的侧兜和屁兜就算清理完了。他轻轻地往下一带,裤子顺着案台滑落到案台下边的空间里。他又抓起上衣后,又向门外看了一眼,这才开始捏上衣的几个口袋。
在干洗店刚开业的那段时间里,德义是当着顾客的面做清理工作的。发现钥匙,钢笔,票据之类的,就当场掏出来,递给顾客。有一次,他掏出两百块钱来,因为顾客在场,他便递给了人家。那个女顾客大惊小怪地说,你要不掏出来,我还真不知道这兜里有钱。这衣服都有一年多没穿了,这钱是啥时候放的,我都不记得了。那天,德义后悔一整天。从那天之后,德义在做这项工作时,目的发生了变化,方式也随之发生了变化。他每次拎起衣服来,便产生出一种对钱的渴望,也把这项工作改到顾客走后进行了。
对于西服上衣,德义总是从里面的两个兜开始下手。他知道,大多数人都习惯把钱之类的物品放在里兜的,外兜不过是聋子的耳朵,一个样子而已。特别是高档西服,在出厂时外兜是缝死的,很多人都穿好几年了,也没打开过,装东西的可能更没有了。
德义在清理完里面的两个兜后,便不报有啥希望了。他顺便捏捏下边的两个兜,有点例行公事的架式。就在他拎着衣服刚想往案子下扔时,无意间看见西服上边那个小兜里边露出个红布条来。因为是蓝服装,那个红布条挺显眼的。德义把布条拽出来一看,是结婚时新郎戴的那种小红花。看到这个小红花,他又想起刚才的那个模特女人来,看来她一定是位新娘子了。
这些年来,德义见得最多的东西就是衣服了。他能从衣服的大小胖瘦上,判断出穿衣服的人的样子,也能看一眼衣服,就知道它的质地和大约的价格。从这套蓝西服的规格上看,新郎应该是个矮胖的人,比那个新娘最少矮半头,体重应该在一百七拾多斤。德义放下衣服,突然从心里产生一种惋惜。那么漂亮的女孩,怎么就嫁这么个武大郎似的丈夫?德义又低头看看衣服的牌子,是新郎·希努尔。在他所居住的这个小城市里,这个牌子的衣服就算大品牌了。能穿得起这种衣服的人,一定是个不一般的主。这样,德义似乎找到新娘嫁给新郎的原因了,他的那种惋惜也随之消失了,并因此对那个女孩产生了些厌恶,刚才看起来爽心阅目的感觉一下子没了。
德义把那朵小红花随手丢进案台下边的小拉圾箱里,又顺手捏捏那个小兜。他的手像是触电一样,立即被弹了回来。他抬起头向外看了看,又回头扫一眼后边的吴娜,这才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插入到那个小兜里,感觉手夹到那叠东西后,先往外扯了一截,用眼睛的余光瞟见两指间那可爱的红色后,便把手连同那些钱一同抽出来了。在一转身的瞬间,把钱塞入到自己裤兜里,把那件衣服像烫手的山竽一样,扔到了案子下边去了。
德义在案台后转了两圈,透过衣服的空隙,他看见吴娜还在低着头干活。他拉了把椅子,贴着案台坐下来。他把手掏出来,放在案台的下边,用身子挡住吴娜的视线,眼睛盯着门外,手在案台下边查点着。他查过一遍,觉得应该是八百块钱。但他还是不放心,就把钱撵成扇子的形状,又迅速地看了一眼。确定是八张崭新的百元大抄后,德义把手慢慢地背到身后去,把钱对拆起来,掖入牛仔裤的屁兜里,这才站起身来,匆忙地拿起笤帚,又上门外去了。
站在门口上,德义又点着一支烟,把刚扫过的门前,重新打扫一遍。在扫地期间,他的眼睛一直地盯着小区西边的那条通着。刚才的那个模特女人,就是从这条道上来的。
在捏到这个小兜里有钱的那会儿,德义已经对这笔钱做过分析了。他觉得这笔钱可能是别人送给新郎的礼金,而且一定是关系很不错的人给的。因为关系好,便没往礼帐上写,直接给新郎了。或者当时新郎不要,那人就直接硬塞到他的这个小兜里了。而当天的客人一定很多,新郎忙得不亦乐乎,也就把这事忘记了,过后也没想起来。今天衣服脏了,脱下来就让新娘子就送到这儿来了。
根据这个推测,德义判断这笔钱来要的可能性不大,但他还是做好心理准备。他所以没让吴娜知道此事,他知道吴娜胆小,怕事,又不会撒谎。这事让她知道了,即便是吴娜不想归还人家,也会露出破绽的。
在对侍这种意外收获上,几个月前,德义的原则还是弹性的,灵活的。有人来要了,就返给人家,不来要的,当然也不能主动地送上门去。而现在,他的原则改变了,他的态度是坚决的,彻底的。那就是无论你来要与否,这钱都是肉包子打狗,有来无回了。不但德义持这个态度,连吴娜也是这个态度。让这两口子做出这样决定的原因,源于八月节前发生的一件事情。
那天,在将近中午时,吴娜在顾客兜里清理出三百块钱来。当时德义去地税局交费去了,等德义回来后,吴娜在第一时间就跟德义说了。两口子挺高兴的,虽然嘴上都没说什么,但心里都盼望着顾客别回来找,有这三百块钱的额外收入,他们这个中秋节可能会过得阔气一些。当时吴娜忙着去做饭,便把钱放在他们盛钱的抽屉里了。而德义看到吴娜熨了一上午衣服,也挺累的,便拉住她,提议今天中午不做饭了,他出去买两屉蒸饺来。吴娜可能也确实累了,她居然同意了,而且同意得很爽快。德义临走前,她还提了一句,说你要是想喝酒,也买一瓶吧。
德义的门市离市场不远,也就是百拾来米吧。这个小市场是因为这个小区而衍生的,是专门为这个小区的人服务的。因为帝毫小区里边住的全是有钱的,所以小市场里货物的价格也高得离谱,吴娜平常是不轻易地让德义去这里买东西的。他们购物都是起早去街里的和平市场。
十多分钟后,德义兴冲冲地提着一袋蒸饺和一瓶酒回来时,见案台边上站着一个四十多岁满脸大胡子的男人,正在那儿跟吴那叫嚷着。他说你们不把那二百块钱给我,信不信我把店给你砸了。说着用手拍打着案台,吓得吴娜用胳膊挡着脸,往后不断地退着,躲到衣服架子后边去了。
德义来到大胡子身后,他问了句怎么了。大胡子回过头来,竟然一把拽住德义的衣领。他比德义高出差不多一头,也比德义粗出差不多一圈。他抓住德义后,往前略微一带,德义就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大胡子说,你是老板吧,我还没见过你们这样做买卖的呢。今天要是不还我钱,你们谁也别想囫囵了。
德义并没反抗,或者说他没有反抗的余地。他知道这个人肯定是刚才兜里有三百块钱的那个顾客,人家来要钱了,吴娜没给人家,这才把人家惹急眼的。他在心里暗骂吴娜贪婪,人家都说是二百块钱了,那就给人家算了,这样还能剩一百呢,也没算白掏。德义把手里的饺子和酒顺便放到案台上,抬起手来,放到大胡子抓在他领口的手上,轻轻地拍了两下,说,大哥,不就是二百块钱吗?多大的事,犯得上这么生气。
大胡子虽然松开手,但在松手时,向后推了德义一把,他好像还没怎么用力气,很轻飘的样子,却把德义弄个趔趄。德义也没做什么过激的反应,他看了大胡子一眼,觉得在案台前跟他说话产生肢体冲突的可能性较大,便从大胡子身边挤过去,打开案台边上的小门,进到案台里边了。
德义来到吴娜跟前,冲着她瞪了一眼,说你这个人,真是的,给人家不就得了。吴娜把遮挡在脸上的手放下来,指着大胡子说,我把钱都给他了,他还讹咱们,硬说少了二百。
大胡子没等吴娜说完,又抬起右手往案台上重重地拍了一掌。他的手奇大,拍出的声音和打雷似的,闷声闷气地响,吓得吴娜立即闭上了嘴,并赶紧躲到德义的身后去了。大胡子抬起手来,指着吴娜说,谁讹你了?你再说一遍我听听,你他妈的欠揍是吧?拿了我的钱,你还有理了?
德义现在才听明白,这事比他想得要复杂得多。给他的直接感觉,这个大胡子男人好像是故意来找事的。德义搓搓手,从案台上把饺子和酒拎起来,递给吴娜,推了她一把,说你上后边吃饭去吧。吴娜拎着东西站在原地,还想说点啥,大胡子往右跨了一步,来到德义刚才进来的小门前,大有冲进来的意思。德义又使劲地推吴那一把,吴娜这才低着头,猫着腰,从衣服空里往后走去。
德义转过身来,他朝大胡子招了招手,大胡子往这边靠了靠。德义拉开抽屉,从里边找出二百块钱来,他往前探了探头,小声地说,大哥,对不起,别跟女人一般见识,钱是我掏着的,确实是五百,刚才我拿走二百,买东西花了,我老婆不知道,惹你生气了。说着他把钱往前送了送,还朝大胡子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