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挖出烟袋之后,庄上有一些人看着眼气,都说这样的好事,咋就让王开摊上了?王开在老王家这辈人中,排行老八,人们便说他天生就有这个“王八”时气。对于这件事,大伙眼气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王开迁移的不是他家的坟地,而是老王家大伙的祖坟。
老王家啥时候来合庄的,现在已经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这个祖坟里的人首先来到这里的。据老人们传说,这个祖宗还是个女人,领着几个儿子闯关东闯到这儿的。在这扎下根后,繁衍生息一直到现在。老王家的几十户人家,每户都有自己家的坟地,只有这个祖宗单独埋着。至于她为啥孤零零地埋在这么个前不临水后不靠山的地方,仍旧是没人说得清楚的事。
每到逢年过节,王氏子孙在给自己家上完坟后,都到这个祖坟上燎几张纸。至于他们应该管坟里面的人叫啥,没人去深究,反正不管辈份大小,都说这是祖宗。
眼气的这些人,自然都是他们老王家的了。大伙都觉得自己对祖宗也尽过孝心,而祖宗留下仅有的一点财产,让王开一个人独得了,心里不平衡也是难免的。他们心里头有些怨气,也都是在背地里说说,快乐快乐嘴就算了。在这几十户人家中,只有老五上门去找过王开,要跟他平分这只烟袋。
老五想分烟袋也是有理由的,因为他儿子小宇也跟着去迁坟了。
老王家的祖坟原来在西梁上,县里新修的建哈线公路就从坟跟前经过。推土机每天就在坟边啃土,眼看就要把那个坟头啃没了。王开家的地就在那条公路对面,他看到后,觉得有点于心不忍,便钉了个小木箱子,想把祖宗的骨灰迁走。
王开在迁坟之前,征求过族人的意见,大伙都说你想迁就迁吧,我们不管。当时只有老五说了一句像样的话,说反正小宇放暑假没事,在哪都是个玩,就让他跟你去做个伴吧,省得你自己害怕。老五的这句话,在当时,让王开很感动,也产生过些许的安慰。
王开没想到他刚刚回到家里,老五就来分烟袋来了。王开说你儿子跟着迁坟不假,但他到哪儿,啥活也没干啊!坟是我刨开的,里面的骨头是我一块一块地捡上来的,箱子是我搬走的,新坟坑是我挖的,他就跟在我后边摘山枣吃了,我凭啥分给你?
可老五坚持要烟袋,他说你别管他玩不玩的,我家总算是去人了。迁坟时是不是你和小宇你们俩个人,见面就得分一半,你不给我烟袋嘴子,总得把那个烟袋锅子给我吧。
两个人僵持半个多小时,王开硬是不肯把烟袋分给老五。老哥俩为此事闹了个半红脸,最后老五气呼呼地走了。
从这天起,老五见着王开也不说话了。特别是王开老婆戴上银首饰后,老五的老婆逢人便说,戴死人的东西没个好,早晚得让死人拖去。
半年后,王开的老婆得了乳腺癌,在临死的时候,她跟王开商量,说想把那两件首饰戴到那边去。王开很爽快地答应了,说这东西本就是从那边来的,再带到那边去理所应当。没几天,王开的老婆就带着那个戒指和那双耳环,很满意地走了。事后合庄的人一致认为,王开的老婆是被老五家里咒死的。王开听到这种说法后,他在给老婆上坟时,总在坟前大声地念叨,说谁把你咒死的,你就把谁也拖去吧,让她跟你做个伴。跟前越是人多时,王开越是一遍遍地大声招呼。
这话传到老五的耳朵里,吓得他再也不敢提分烟袋的事了。渐渐地,合庄的人也就把这件事忘记了。谁知道事情过去十五年之后的今年夏天,从王开家里又传出一条消息,那就是随同烟袋一同出土的,还有一个宋瓷大碗。
消息是从王开的儿媳妇刘桂兰嘴里吐噜出来的。刘桂兰说前两天晚上,她公公看电视上的一个专家寻宝节目,看着看着,突然从炕上跳到地下,一溜风地跑到厢房里,从墙角的一堆破烂里找出一个碗来,回到屋里用毛巾擦了好几遍,又不错眼珠地看了半天,说这个碗是他当年迁坟时挖出来的,刚才他看专家手里的那个碗跟这个一模一样,专家鉴定说这种花纹的碗是宋代的,估价在十五万左右。
刘桂兰的这番话,是跟她叔公公王申说起的,她是特意来王申家说起这件事的。她说老叔,你来评评这个理,家里有这么值钱的宝贝,我爹他凭啥自己把持着,连摸都不让我们摸一下。他那么大岁数的人了,干啥笨手笨脚的,万一不小心碰打了,不就完蛋了吗?他就我们这么一个儿子,把东西交给我们,那是理所应该的,他还有啥不放心的?老叔,这事你可得替我们主持公道。你去劝劝我爹,让他把那个碗给我们吧,真要是卖了钱,我们会好好待成他的,我们也忘不了孝敬你老人家。
王申坐在炕头上,刘桂兰说起大碗时,他跟着兴奋一阵子,说这真是天上掉馅饼,让你爹嘴大给接住了。这坟迁得值过啊,要是能卖那么多钱,你爹的后半生也有着落了,也用不着天天看谁的脸色了。当他听出刘桂兰来找他的目的时,又连连地摆手,说这事我可管不了,这也不是谁能帮忙的事。你爹也不会听我的。刘桂兰说你跟我爹是亲兄弟,你的话他还能听一点,你就去帮我们说说呗。王申抬头看了一眼刘桂兰,他说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踩出来的,你们两口子以前大凡对他好一点,他也不会这么做,你们这是平常不烧香,着急抱佛腿啊。
刘桂兰没能达到她的目的,丢下几句气话悻悻地走了。而她透露出来的消息,却通过王申老婆的嘴,当天就传遍合庄的各家各户。
老五听到这个事后,迭忙跑回家给他儿子打电话。现在小宇已经大学毕业了,在河北的一家公司上班。他拨通小宇的手机,听到呼叫三次后,马上挂断,坐在电话旁等着。自从小宇有了工作后,他们爷俩之间有个约定。因为小宇用的是公司的电话,不用自己掏腰包。一般情况下,都是小宇往家里打,老五实在是有事想找儿子,才往小宇的手机上打。每次都是响过三次后就挂断了,等小宇再用公司的电话打过来。
老五等了大约十分钟,不见动静,他以为是电话没放实,就动了一下听筒,又坐回到炕沿上。他老婆问他,说你急三火四地给孩子打电话有啥事?老五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懒得跟你说,一会跟孩子说时你顺便听听就知道了。他老婆便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计,也跟着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话。
又过了几分钟,电话还是没动静。老五又按一下重拨健,他刚放下听筒,对方电话就打过来了,电话上显示的是小宇的手机号。王老五接起来,小宇说他正在出差,在火车上,问他爹有啥事?老五说你还记着当年跟你八叔起祖宗坟时,是不是挖出一个大碗来?小宇说这都多少年的事了,你咋又想起来了?老五说这个你就别管了,哪天你用公司电话时,我再跟你细说,你就想想有没有这个碗就行了。小宇沉默一会,说的确有一个碗,当时我八叔说碗上一股子臭味,拿它吃饭是不行了,拿回去喂猫还成。老五听完,匆忙地说一句知道了,便把电话挂断。老五转过脸对他老婆说,看来这事是真的,这回老八发财了。这他妈的哪是迁坟啊?简直是盗墓。
当天下午,合庄的一些人集聚在当街闲聊,有人说起宋瓷大碗的事,大家一下子来了兴致。二十多人相约涌进王开家里,王开住的这间东屋,炕上坐满人,地上还站着十几个,大伙都想见识一下能卖十五万的碗是个啥样子。
大伙在提到这件事时,王开连连摆手,他说你们别听刘桂兰瞎扯,她是不打算养我老才编出这个瞎话的,这是她想把我赶出去的借口,我哪有啥宋瓷大碗呀。
大伙听王开失口否认此事,便没法再追问下去了。人家连这件事都不认可,给你看的可能性就根本不存在。况且大伙来的时候,对这件事的真假程度本来就表示怀疑。有些人听了王开的答复后,觉得也算入情合理。王开的儿子栓柱老实巴交的,三脚都踢不出一个响屁来,刘桂兰的不孝顺又是合庄人有目共睹的。这两口子合在一起,应该是啥事情都干得出来的。
大伙从王开家出来,其它姓氏的人都散去了。只有老王家的这些人,还是念念不忘此事。他们便想到了老五,其实他们是想到的是小宇,因为小宇是当时唯一的见证人。只是他们没办法联系到小宇,这才来找老五的,他们是想通过老五找小宇确认一下。
大伙又涌进老五家里,也是挤了满满的一地人。有人问老五知道大碗这件事吗?老五说知道。人们说你打电话问问小宇,到底有没有这个碗啊?老五说早就打过了。大伙一听便来了劲头,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有吗?老五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这才郑重其事地说,有个屁呀,没影的事。
老五的话算是一锤定音。从老五家里陆续出来的人们,确信没有大碗的同时,也确信刘桂兰是为了把王开撵出来才编出这种瞎话的。大伙再见到刘桂兰,都不愿意搭理她了,感觉是被她戏弄了。几天之后,这个宋瓷大碗也像那个烟袋一样,渐渐地从人们的记忆中淡化了。
人们可以不相信刘桂兰的话,但刘桂兰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确确实实看到过这个碗,王开把碗拿进东屋时,碗的里外脏乎乎的,的确很不起眼,跟家里的猫食碗差不多。等王开洗过一遍、又用毛巾擦过两遍后,便显露出来白地青花,相当漂亮。当时刘桂兰想拿到手里好好看看,王开只是往她跟前送了一下,刘桂兰刚想伸出手去摸,王开又撤回去了,并且身子向炕里移动,缩到旮旯角去了。等到第二天早上,栓柱从建筑队回来,刘桂兰跟他说起这事。栓柱也想看看,王开对栓柱是这样解释的。他说你就先别看了,我好不容易才藏到个安全的地方,再往外鼓捣怪费事的,等哪天我联系到买主,卖的时候一起看吧。特别是王开跟大伙否认此事时说的那些话,这要是放到以往的情况下,王开是不敢说刘桂兰不孝顺的。但这次他说了,而且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公然说的,从王开对待这件事的态度上,刘桂兰感觉到一种潜在的危机。
刘桂兰从王申家里回来的当天,她开始给王开吃小灶了。早上家里吃粥,刘桂兰在粥锅里给王开煮上几个鸡蛋。中午和晚上,刘桂兰不管咋忙,也给王开弄个炒菜,并烫上一壶酒。赶上家里实在没菜了,他们三口人吃咸菜,给王开也煮上几个咸鸭蛋。王开的孙子看到爷爷吃好的,馋得哇哇直哭。王开不忍心,便分给孩子一些。刘桂兰发现后,说小孩子吃好东西的日子在后面呢,爹,你不用这么惯着他,现在是你的身体要紧,你能健健康康的,就是我们当儿女的福份了。
就在王开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时候,又有一件好事落到王开的头上。村子西头的李大嘴来找王开,说要给他介绍个后老伴。
李大嘴是合庄的专业媒人,从业多年,经她手配成的婚姻不计其数。这次她给王开介绍的这个后老伴,叫范春芝,家是老官地村的,离合庄十多里。范春芝比王开小差不多一旬,丈夫死好多年了,家里就一个女儿。去年女儿也出门子了,现在就她一个人。家里有房子有地的,李大嘴说了,范春芝可以上合庄来过日子,王开也可以去老官地生活。
李大嘴来王开家时,正赶上刘桂兰去庄东头的鸡场买鸡蛋,并顺便到小卖部给王开打酒。等刘桂兰回来时,李大嘴把情况已经跟王开说完了。
刘桂兰进屋后,跟李大嘴闲聊几句。她问李大嘴有事吗?李大嘴便把她此行的目的跟刘桂兰复叙一遍。刘桂兰听后立时把脸子沉下来了。她说李婶,你真是操心不见老啊!我爹跟我们过的好好的,要吃有吃,要喝有喝,没有再娶老伴的打算,你该干啥干啥去吧。
李大嘴听后,没急,也没恼。她还是笑呵呵地说,你咋知道你爹没这个打算呢?你爹都是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自己的事自己能做主。他刚才都跟我说他同意了,不信你问问你爹。李大嘴说着咽了一口吐沫,抬头观察刘桂兰的表情,她说现在不是讨论你们同意不同意的事,我是想跟你们商量一下,是让女方来这儿,还是你爹去女方家的问题。
刘桂兰把目光转向王开,见王开低着头,显得有些急促不安的样子,正一口接着一口地抽烟,拿烟袋的手还有些颤抖。
刘桂兰没去问王开,她也低下头来,把刚买回来的鸡蛋从这个筐子一个一个地倒到另一个筐子里,又从另一个筐子倒回来。等她倒腾完了,又抬头瞅了王开一眼,见王开还是老样子。她这才对李大嘴说,要是我爹同意了,那我们也没意见,李婶你就看着办吧。不过,有一点我得说在前头,必须得让那个女的上咱们这来,我爹不能去老官地,我们孩子离不开他爷爷,他爷爷一天不在家,孩子想得哇哇直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