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彬回到家里,他老婆说,你把东短垄子的草薅完了?赵国彬含糊地答应着,说薅完了。老婆说,那草呢?咋没抱回来,驴晌午还没啥吃的呢?赵国彬说,我得套车去拉,草太多,抱不回来。
赵国彬套好驴车,他找一把铁锹和一个土筐子,放到车上。老婆问他,你不是去拉草吗,还拿铁锹干啥?赵国彬说等回来时,顺捎拉一车土,家里的猪圈该垫了。老婆挺高兴,在赵国彬临走之前,嘱咐他说,天热,早点回来。
赵国彬在西树林子里取了两车土,卸到王央家的地头上。又把驴从车上卸下来,拴到一块荒地上吃草,再把土一筐一筐地挎到王央家的地里,填到祖宗的坟头上。他每挎一筐,都要瞅瞅跟前有没有人,总觉得自己像是在偷别人家的东西。他越想越觉着今天这事做得有些荒唐,但他还必须这样做,不做不行,就像身后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有一个人在拿着皮鞭赶着他。他以前也做过各式各样的梦,他也知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个道理。但以前的那些梦,的确跟生活中发生过的事有关。比如梦见捡钱,他虽然没刻意地去想过捡钱的事,但没钱的时候,想过各种各样来钱的方法。比如梦见跟庄上别人的女人睡觉,虽然没想过,但这些女人每天都在他眼前出出入入的,看见了,就难免在大脑里留下印象。可梦见祖宗,他打小也没想过,甚至连祖宗是谁,他还是做梦那天才弄清楚的。且别说是祖宗,就是他爷爷,在他的记忆里消失快好多年了。因此他觉得这个梦的出现,应该是一件不正常的事。
赵国彬把两车土端完,他抬头瞅一眼太阳,又低头瞅一下自己的影子,他知道十一点多了,赶紧套车回家。
赵国彬走到庄口,他想起跟老婆说过的话,说拉车土回来垫猪圈。现在他空着车回来,老婆要是问起来,该怎么回答?赵国彬并不是那种怕老婆的人,家里的啥事,都是他最终定坨。他不愿惹老婆,就是烦她总是拿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倒粪似的磨叽个没完没了。他甚至都能想象得出,如果空着车进院,老婆一定问起拉的土呢?这样就会想起拉草的事,接着就会问起他今天上午干啥去了?他还不能对她如实地说。说了,那是给自己找事,很可能今天一个下午,甚至几天,他的耳根都不得清静,同时被她告诉得全庄子人都知道这件事。想到这,他吁住驴车,挑头去西沟。他想自己即便是贪点晌,也要把土拉回去。
平常的时候,拉土垫圈,他不愿意去西沟取土。那里是黄土,垫到圈里黏乎乎的,起圈的时候,粘脚。这种黄土又不肥沃,做出粪来,看着也不顺眼。赵国彬自己过日子这二十年来,从来没用过这种土垫圈。他宁可多走一里多的路,去到西树林子取土。他最瞧不起那些唬弄庄稼的人,他认为莳弄庄稼跟拉巴孩子一样,必须有当父母的心情,必须尽当父母的责任。就这次,他也没想把这些土真的垫到圈里。他想拉回来后,就卸到当街,当街的路上正好有个低凹处,每次下雨的时候,都积一下子水,过路的人走起来很不得劲,尤其那些骑自行车上学的孩子们,来回路过,溅一裤腿子泥。他早就想垫上,每次总是因为雨后路太滑,没法拉土。等路干了,又忙着下地干活,忘记了。
赵国彬把车赶到西大沟,他觉得这样一锹一锹地装土太慢了,装完一车土得半个多小时,况且上午都装两车了,连装带卸带往地里端,他已经累得腰有点疼。他看过别人在这里拉土时,都把车停到沟下,人站在沟上,把铁锹把插到沟沿的裂缝里,用力一别,整片的沟沿张下去,正好扣到车上。他觉得这个办法挺好,符合他今天的实际,他也决定尝试一下。
赵国彬把驴车赶到沟下,他牵着驴找好位置。驴有些不情愿,咴咴地叫着。赵国彬拍拍驴的脊背,说我知道你没吃饱,再将就一会,马上就好了,咱们这就回家,我也饿了。说完,他拎着铁锹绕到沟上,找条裂缝,把铁锹把插到裂缝里。他探头看了一下,与沟下的驴车正好垂直,便用了一下力。
随着一股黄烟升腾上来,赵国彬的心跟着一沉。这么大的一片沟沿坍下去,那还不得连车带驴一起盖了棉被。他赶紧向前跨一步,差点就迈到沟下去。他站在沟沿上往下看一眼,沉着的才心渐渐地提上来,原来停在沟下的驴车,不知啥时候已经转移了位置,跑到离沟边两米远的地方去了。那头灰黑色的老驴,正回过头来,用一种很陌生的眼光瞅着他。
赵国彬边往沟下跑,心里边不住地念叨,这真是祖宗显灵,谢谢祖宗,谢谢祖宗。他认为今天上午受的累,终于有了回报和结果。
七月,一纸中国政法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让整个合庄沸腾了,也让赵国彬更相信祖宗显灵了。
小儿子接到通知的那天,赵国彬正在西湾子地里给玉米追肥。儿子跑来告诉他这个消息,他竟愣在那里了。儿子又说一遍,他才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他放下镐头,从上衣兜里摸出烟来,蹲在地上,把一支烟叼在嘴里,吧嗒了两口,不错眼珠地盯着儿子。儿子说,爸,你咋不点上啊?赵国彬这才发现烟还没点着。他又站起来,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再蹲下去,把烟点着。儿子站在旁边,等了一会,似乎是在等他能说出一句夸奖的话来,见他没有说的意思,就问,爸,你没事吧,要不咱们回家吧,剩下的这点活,下午我和你一起干。赵国彬抬头瞅儿子一眼,见儿子的额头沁着细细的汗珠,他向外挥挥手,说你先回去吧,天太热了,别晒中暑,我拾掇一下,一会就回去。
赵国彬望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一片庄稼丛中,他才感觉手上的烟有些燎手,抬起手看时,已经就剩下一个烟头了。他站起来,收拾起镐头和化肥,但他并没回家,而是直奔西大地去了。他想到祖宗的坟前去坐一会,把这个好消息跟他老人家好好说说。
赵国彬把镐头和肥袋子放到自己家的地头上,他往地里看一眼,今年的葵花长势不错,老早儿就把头都低下了。他觉得这一棵棵葵花就像他的小儿子,不爱张扬,但脑瓜子里有数。
来到王央家的地头,赵国彬刚想往地里走,正好赶上王央媳妇从地里出来。王央媳妇问他干啥呢?赵国彬说来看看地。王央媳妇说你家的地不是在东边吗,你上这瞎转悠个啥?赵国彬挠挠脑袋,说我想看看你们这边的葵花长得咋样。王央媳妇瞥了赵国彬一眼,说这真是得着便宜还卖乖,东边是黑土地,肥得流油,种啥都长。到我们这边,挨着老河套,是沙土地,照你们那边,差老多成色呢?这还用看,寻思也能寻思出来。赵国彬说这有啥报怨的,都是抓阄抓的,谁让你的手气不好呢?王央媳妇说,啥手气好不好的,你们老赵家的爪子都那么好使?专抓东半截。这事大伙都心知肚明,就是赵国富搞的鬼。都说他做阄的时候,把好地方的那些纸条都团成小团,把破地方的都团成大团。我们家王央那个傻B,他以为是吃馒头呢,专捡个大的挑,结果就分这么块破地,地里还有你们老赵家的一个破坟,种起来老不得劲了,犁杖到那疙瘩还得抬一下,出了四条半截子垄,少说也耽误我种八棵葵花。我说让赵国富给我补一块地,他还不说人话,你看着,不定哪天,老娘不高兴了,就兴许把那个坟包翻了,到时候你们可别怨我。
王央媳妇最后的这几句话,像刀子一样,一下一下捅在赵国彬的心上。赵国彬赶紧说,别介,嫂子,不就是八棵葵花吗,到时候我给你补上还不成吗?我给你十棵,你自己去地里割,你相中那棵割那棵。要是你嫌麻烦,等我打完葵花籽,给你送一大簸箕也成,你可千万别把坟翻了,你要是把坟翻了,那不等于往我脸上抹屎吗?
王央媳妇看着赵国彬一脸的认真样,她笑了。她说我也就是来气这么一说,你还当真啊,我不看僧面还看佛面呢,你们老赵家真有孝子贤孙,前阵子,这坟上还有人填新土呢?
王央媳妇的话,让赵国彬心里倍觉安慰。他觉得能为祖宗做点事,是他的光荣,也算祖宗没白疼他一回,
赵国彬跟王央媳妇唠了半天的嗑,见她也没有走的意思。赵国彬问,嫂子,你还干一会?王央媳妇说,还有三根垄,咋也得整完再回去,打老远地跑一趟不容易,再追这次肥,我再也不管它了,就等到秋天收成了。
赵国彬回到自己家的地头,他站在那里徘徊一会儿,他在心里对祖宗说,对不起了,我改天再来看你吧,我得赶紧回去看看儿子的那张录取通知书了。
这天中午,赵国彬老婆为庆贺儿子考上大学,特地杀两只老母鸡,把挂在房梁上的蘑菇戳下一串来,炖了一大锅。又到园子里摘些青菜,做了一大桌子席。她把赵国彬的父亲,哥嫂,自己的大儿子媳妇都叫过来,从东头的小卖店里抬来两箱子啤酒,一家人喝得热火朝天。
席间,大伙都夸奖大学生有心劲,肯努力,为老赵家争了光,添了彩。只有赵国彬没表态,他认为儿子有出息,这应该算是祖宗照应,这事跟他给祖宗填坟有关系。要不然同在一所学校学习,赵国富的儿子怎么就没考上大学呢?赵国富的儿子在考高中时,比他儿子多十二分。现在可好,他儿子比赵国富的儿子多二百多分。他越来越觉得,多亏他按照祖宗教导去做了,要不然他得后悔一辈子。他几次想把那个梦跟大伙说说,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想祖宗之所以给他一个人托梦,这里面可能有啥玄机,既然是玄机,就不能随便地公布,要不然不但辜负了祖宗的好心,也犯了不敬祖宗的大忌。他觉得这个梦是他与祖宗之间一个永远的秘密,至死也不能说与别人,包括他的老婆和儿子。
这之后,赵国彬在白天又去过几次西大地,都因为这块地里总有人干活,没得机会和祖宗说话。有一天,他想好了晚上去,结果那天晚上,他刚刚穿上衣服,就被老婆发现了。老婆以为他得了夜游症了,叫醒小儿子,娘俩看了他半宿。第二天,事情还惊动大儿子,一家人商量后,都撵他上医院去看看,闹得满城风雨的,这让赵国彬不得不暂时放下去和祖宗说会话的念头。
转眼到了秋天,赵国彬在割葵花时,他又想起祖宗的坟地,他以借火抽烟的名义,去王央地里一次,和王央唠一会嗑。他看祖宗的坟头,这几个月又长了很高的草,又有三个老鼠洞,他觉得那老鼠就像是窜到他的心里一样,咬得他的心肝肺生疼。
回到自己家地里,赵国彬便高兴不起来。老婆问王央家的葵花啥样,赵国彬说不好。老婆看到自己家的葵花盘长得跟小磨盘似的,就说起抓阄的事,说多亏赵国带富媳妇提前告诉她,她送两只老母鸡也算值得,要不然真抓到西边的沙土地,葵花长得跟盘子底似的,得闹死个心。老婆说完,又多一句嘴,说就西边那地,拿一亩换半亩,我都不干。
就是老婆的这句话,让赵国彬突然产生换地的想法。他心里盘算,加上大儿子一家三口,他家和王央家人口一样,土地的亩数也一样,他想用自己这七亩二分地,换王央家那七亩二分地。
赵国彬被这个想法折磨了一段时间,他试着跟大儿子念叨过一次,大儿子问他为啥?他说王央家的地离庄子近便一些。大儿子说不就是近便几十步吗?你都走到西大地了,还差那几步?他说那总是近便一步是一步的。大儿子听后,愣愣地瞅着他,突然呵呵地笑了几声,没再说什么,扭头走了。大儿子对赵国彬从来都是言听计从的,这几声笑,笑得赵国彬直发毛。他想,也难怪孩子笑他,这个理由换做他,也难以接受。
几天后,赵国彬又跟老婆念叨过一次。老婆没问他为啥,开台就骂,说你是不是脑袋长包了?让驴踢了?让门框挤了?让王央媳妇给灌迷魂汤了?拿好地换破地,纯属傻B ,并由此怀疑赵国彬跟王央媳妇勾搭上了。
换地的希望破灭后,赵国彬每次去当街溜达时,见到王央,总是掏出烟来,给王央点上,有话没话也总乐意跟王央说话。他觉得,自己的祖宗埋在人家的地里,就像什么东西寄存在别人家一样。人家能给你寄存,这是一份交情,你就应该报答这份交情。有一次,赵国彬在跟王央唠嗑,王央说他小舅子在镇上开个砖厂,让他去那里当保管,家里的地做守不过来,想包出去一些,这让赵国彬再一次觉得,祖宗又显灵了。
赵国彬背着家人和王央答成土地承包协议,王央说把那块地包给他三年,赵国彬说五年吧。王央问为啥?赵国彬说,国家制定一次规划都是五年,咱们就跟着国家走。王央说,你还是回去商量商量再说吧,可别到时候,你老婆找我来撒泼。赵国彬撸起胳膊说,她敢,她要那样,我打断她腿。
赵国彬付给王央每年每亩一百元的包地款,因为这块地正好占去王央家六口人土地总面积的六分之二。因此,赵国彬还得负责承担王央家两口人的农业税。
大伙知道后,都说赵国彬是冤大头,这块地包得不值。赵国彬的老婆也为此大闹一场,说赵国彬一定跟王央媳妇有瓜葛,要不然,为啥总想着把“香油”送给人家?她还吵着闹着要去找王央媳妇。要不是大儿媳妇及时赶来,左右拦挡,赵国彬和他老婆真就打起来了。
第二年春天,政府一声令下,全国免除农业税。大伙又都说赵国彬时气好,这块地包得值过。这次,赵国彬没认为是祖宗显灵,他在心里说,这事,老祖宗做梦也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