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蹲在地上,不无遗憾地说:“跑掉的蜜蜂足有一大群,最少在三万只工蜂以上,还有个老王。”
我问:“老王跑了,那不是没王了?”
“有,马上就出来新王了。”
正在父亲与我讨论蜂王问题的时候,闻香到赶来了,他把自行车一扎,就凶巴巴地指着我父亲的鼻子说:“好你个李万庆,让你烧,你给我来了个狸猫换太子,这下看你怎么说?”
蹲着的父亲马上从地上站起来,脸上带着巴解人的笑容,可怜兮兮地说:“支书,你看,我这不是好这一把嘛,你就高抬贵手,放了我的蜜蜂吧,只要你不烧蜜蜂,你叫我咋着咋着,这总中吧?”
闻香到问:“你是说,饶了你的蜜蜂?”
父亲点点头,说:“是,支书,你行行好,只要叫我养蜂,叫我干啥都中。”
闻香到又问:“真的?叫你干啥都中?”
父亲点点头,眼巴巴地期待着闻香到表态。
闻香到向后抿了抿他的大背头,清清嗓子,拿着官腔道:“好,我就满足你。要想养蜂,你必须做到以下三点,一,现在就开一个现场批斗会,你得好好检讨你复辟资本主义的罪行,二,以后大队需要蜜你要大力支持,要多少给多少,坚决不能耍滑头,三,今儿个天黑你请大队干部喝一顿酒,要求不高,你去集上买二斤猪头肉,打三瓶高粱烧,再炒个醋溜白菜就中了。你说咋样?”
父亲马上点头如捣蒜,说:“中,中中中。”
闻香到说到做到,马上叫人拿来一张报纸,叠了一个高高的圆锥形帽子,还在上边写了几个字:地主李万庆。父亲脸上一直挂着尴尬的笑,他好像很情愿地把纸帽子戴在头上,双手抱肩站在了充当舞台的杌桌上。刚才还像英雄一样风光的父亲此时成了一个小丑,他苦笑了笑,有点难为情。看热闹的人群一阵哄笑。
我的脸像烤火一样发热,在心里狠狠地说:“你个李万庆,就会在自己人面前耍厉害,在外人面前可真没骨气,宁可不养蜂也不能丢这人啊!”
闻香到大声说:“大家听着,地主李万庆,解放前他家靠剥削农民阶级,现在他又偷偷养蜂,想靠剥削蜜蜂发家,这是典型的复辟资本主义,是拉社会主义的倒车,我们要坚决割除资本主义尾巴,坚决打击他的资本主义罪行。”
“打倒资本主义!打倒恶霸地主!打倒资本主义李万庆!打倒恶霸地主李万庆!”
震天响的口号汹涌澎湃,震耳欲聋,立即压住了悠长的知了鸣叫。父亲低着头站在杌桌上,脸上爬满了浓密的汗珠。
我再也不忍看下去,哭着离开了批斗父亲的现场。
那天晚上,我家摆起了酒席,父亲陪着闻香到他们几个大队干部喝到深夜,后来闻香到他们走了,父亲把桌子掀了个底朝天,把锅碗瓢勺砸了个一片狼藉,然后蹲到地上发出狼嚎般呜呜咽咽的哭声……
就在那年的深秋,我爷爷背着原罪离开了人世。我爷爷病重时候住在了省城的医院,除了我奶奶和我大爷在医院守着,我父亲我三叔我大姑我小姑都没有在身边。父亲收到我爷爷去世的电报,蹲在院子里抱头哭泣。回忆起来,那时父亲连痛痛快快哭一场都不能。他蹲在地上,双脚不停地转动着,双手抱头,两手不停地撕拽着自己的头发,嘴里发出压抑的哭声,就像一头困兽一样痛苦不堪。
母亲也在一旁垂泪,而我和我的弟弟妹妹们,根本意识不到爷爷去世的含义,因为他没有去世的时候我们也很少见到他。我们呆呆地看着父母伤心,如同受惊吓的羔羊,不知所措。
我想,爷爷去世了,我们家会为爷爷举行一个葬礼。我甚至担心见了死去的爷爷会害怕,夜里不敢睡觉,上晚自习不敢一个人回家。但后来一直没有看见死去的爷爷,也没有棺材,更没有葬礼。那段时间,父亲的脸天天阴沉着,我和我的弟弟妹妹们也都变得乖起来。
父亲的情绪坏到了极点,他常常一天不说一句话,吃饭也很少。夜里,我从睡梦中醒来撒尿,会看到他坐在床头发呆,有时候还拿着笔在一个硬面本上写字。
闻香到因为父亲的妥协,加上得到了几斤蜂蜜,基本上不再捣乱了。这时候,父亲的蜜蜂由一箱变成了四箱。
就在父亲为爷爷的去世伤心的时候,蜜蜂又出事了,用他的话说就是发生了盗蜂,就是蜂群之间为争夺越冬食物而发生的战争。蜜蜂有积蓄蜂蜜、花粉的习惯,以备在冬眠的时候享用。蜜蜂与人类一样,也有一些不法分子。一个蜂群的部分不法分子闯进另一个蜂群的巢穴,盗取其储存的蜜,并招来同群的伙伴都来盗取,被盗的蜂群进行自卫,两群蜜蜂开始厮杀,大批工蜂或死或伤,而对养蜂人来说,这无疑是巨大的损失。
盗蜂让痛苦的父亲更加沉重,他无心去管他的王国之间的战争。等到他有心管的时候,战争是熄火了,损失却很惨重,四群蜜蜂只剩下了不足两群。
父亲把剩下的两箱蜜蜂,用砖先围起来,然后在砖与蜂箱之间的缝隙里填上麦秸,蜂箱上又盖了一层谷草帘子,算是给它们搞好了保暖设施。次年春,两箱蜜蜂合为一箱,但终归留下了火种。
09
我上初中那一年,我爷爷平反的消息传来,我父亲我三叔都失声痛哭。他们的哭声已经不再压抑,如波涛汹涌,惊天动地,在李庄村的上空盘旋回荡。
那时候养蜂也不用偷偷摸摸了,蜂蜜也可以公开出售了。村支书闻香到已经退出李庄村的政治舞台,成为一个人见人烦的角色。父亲的王国很快发展壮大起来,一下子增加到二十多箱,院子里摆了一大片蜂箱。
父亲在全家吃饭的时候满足地说:“我这会有二十二群蜜蜂了,也就是说,我统领了二十二个王国了。”
奶奶说:“万庆,那你这会可是个大王了。”
父亲说:“嗯,应该是个大总统。”
我看着父亲,他的眼角有了细密的鱼尾纹,他已经接近四十岁了,那个时候的人三十多岁就显得很老了,可能是父亲多读了几年书,穿着规整点,看起来还不算老。这时候我的小妹妹玉娇已经咿呀学语了。
我奶奶对我父亲说:“万庆,你的命多好呀,三男二女,一个一个跟楼梯一样,都长起来多喜欢人。这会又养了恁多蜜蜂,一年光卖蜜能卖二三百块,可真不少。”
父亲笑笑,说:“娘,这蜜蜂还得分家,我一个人管五十群蜂应该没问题。”
渐渐地,父亲与蜜蜂的关系融洽到了极致,他已经不再对他的臣民设防。夏天的时候,父亲不戴面罩,穿个仨窟窿背心,光着膀子,就可以放心大胆地进行抖蜂等任何操作,蜜蜂在他的脸上、胳膊上爬来爬去,他的皮肤始终是放松的,不会因为皮肤紧张惊动蜜蜂蛰刺他。即便蜇了他,他的皮肤也只是微微的有点感觉,把蜇针刮掉,皮肤又恢复了原样,绝不会像刚开始那样蜇一下就肿得像发面馒头。
父亲的养蜂故事仍在继续,而随着蜜蜂的增多,父亲更加忙碌,蜜蜂们对它们的总统也并不是十分驯服,闹分家盗蜂之类的动乱也时有发生。但父亲因为能够放心大胆、专心致志地对付这些不安分的臣民,平息动乱不在话下。
父亲养蜂上了地区的报纸,上了县广播,成了致富能人。在学校,不断有同学对我说:“李玉成,你爹又上广播了。”
“上就上呗,跟我又没啥关系。”我满不在乎地说。
“你爹都上广播了,出名了,你不光荣?”
“他光荣又不是我光荣。”
其实,我知道跟我说话的同学是讨好我,想让我给他弄点蜜吃。但很多时候我故意装傻,无论他怎么说我就是不往蜜上说。当然,对很要好的同学,我会偷偷地给他弄一墨水瓶蜜,然后像讲课一样给他介绍蜜的吃法,特别强调吃了蜜不要吃葱,不然会中毒,肚子疼,弄不好还会送命。得到蜜的同学用崇拜英雄的目光看着我,认真地听取我的介绍,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那时候,我真出尽了风头。
在初中我有了更多的同学,原来的同桌瘦猴因为没考上初中仍然留在小学,我们说那是坐班。坐班的不止瘦猴,二瘪肚也坐班了,他连续坐了两次班被我在初一撵上了。比大多数同学都大两三岁的二瘪肚,在班里成了一个经常被老师批评被同学耻笑的笨蛋。而我因为学习成绩好,还时不时给哪个同学搞一墨水瓶蜂蜜密西密西,我成了男同学的中心人物。
这时候,父亲的脾气也好多了,不光不轻易对我使用他的带把锅饼了,我的弟弟妹妹们也都赶上了好时候,连挨吵都很少了,但我对父亲仍然充满了敌意。他留在我记忆深处的伤害,像一群嗡嗡嘤嘤留恋花丛的蜜蜂一样,无论如何都赶不走。
10
我考上高中的时候,父亲已经是长青乡养蜂场的场长,拥有蜜蜂一百多群,村里专门划出三十亩荒地供养蜂场使用,父亲的手下还带了几个徒弟。
父亲真的像一个总统一样统率着他的王国,那么多的蜜蜂,在他的统率下都心甘情愿的工作,也几乎不见骚乱了。
从那时起,父亲不光把我当成了一个大人,对我客气了很多,还开始与我说一些很深刻的话题。
我入学报到那天,父亲去送我。一大早,父亲穿着裤头背心,用绳子把平车的两个车把绑在我家自行车的后座架上,再把一张小木床和我的被褥及书包装在上边,然后撩起背心擦了擦脸上的汗,推着自行车走了走,说:“嗯,行了,你去把你三叔家的洋车推来,一会吃罢饭就能出发了。”
那时候,农村虽然把自行车叫洋车,但自行车已经很普遍了,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而自行车拖平车,肯定是农民的发明,在交通工具匮乏的时代,那也是农村长途运输中既能装载较多东西又能提高行路速度的一种很有效的方式。
在知了悠长的鸣叫声中,我们上路了。夏季的太阳很炙热,气温也很高。村里的土路坑坑洼洼,父亲骑着自行车,后边的平车很不安分,两个车把一会翘起来,一会俯下去,带动自行车很不规则地抖动,父亲骑在车上很吃力地控制着。不大一会,父亲就浑身是汗,上衣都湿透了。
我骑着单车就轻松多了,因为速度慢,我几乎不用费劲。
父亲看看我,笑笑,说:“这路不平,上了马路就好骑了。”
我说:“上了马路我跟你换过来车骑。”
父亲摇摇头,“这车你骑不动,六十多里路哩,你把你那车骑到学校就中了。”
走过四五里的土路,终于上了马路,平车安分了许多,父亲骑得不那么吃力了。
父亲说:“玉成,上了高中,可得好好学习,你赶上好时候了,将来考个名牌大学。”
父亲说:“我给你说,你爹那时候也有远大理想,可惜没能实现啊。”
我问:“爹,你的理想是啥呀?”
父亲自豪地说:“说出来,吓你一跳。我那时候想得可大,准备师范毕业考北大,成个大作家。”
我问:“你想当个作家呀?怪不得经常见你晚上趴在桌上写哩,爹你都写的啥呀?”
父亲有点不好意思,“啥都写,记日记,写感想,也写诗歌散文小说。”
“你写那么多,怎么不拿出来发表呀?”
父亲叹口气,“唉,先不说写得咋样,能不能发表。就因为家庭出身,我想当个民办教师都没资格。那时候要是叫大队知道我写东西,他们不知道会咋整我。这会不说成分了,我回头把以前写的东西整理一下,也投投稿。”
我惊喜地说:“爹,你写的稿一发表你不就成了作家了?”
父亲摇摇头,说:“现在能不能成为作家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又问:“爹,你为啥这么爱养蜜蜂?”
父亲说:“说起来,这蜜蜂跟人类社会一样。”
父亲告诉我,当一群蜜蜂数量增加到一定程度时候,就会自然分蜂,工蜂就营造王胎,蜂王产卵后,工蜂开始对王胎进行特别供养,让王胎吃蜂王浆。因为一开始王胎就享受了与工蜂胎不一样的待遇,尽管蜂王与工蜂同属雌性,但个头要比工蜂大得多。
父亲的话让我产生了很大兴趣,我不停地问这问那。
“爹,那蜂王是不是很厉害?蜜蜂谁都得听它的?”
“厉害倒说不上,它天生的就是王,它发出的气味就能让工蜂听话。”
“蜂王跟工蜂都是母的,那有公蜜蜂吗?”
“有啊,肯定有,就是雄蜂,雄蜂是光吃不干活。”
“那还要雄蜂干啥?都捏死它不妥了?”
“是呀,平时看见雄蜂胎都割掉,但也不能没有,新蜂王交配了才能产卵,没有雄蜂交配不了蜂王就废了。”
父亲还饶有兴趣地说:“新王大概出来一周后,就会飞出来交配,它发出一种气味,引来一大群雄蜂。蜂王在前边飞,一大群雄蜂在后边追,哪一只雄蜂飞翔能力最强,体力最好,耐力最持久,才能追上与蜂王交配。蜂王是交配一次,终身受孕,终身产仔,返回蜂巢就再也不出来了,它的任务就是产仔。”
我说:“当蜂王、雄蜂都比当工蜂好,工蜂干活最多最累。”
父亲说:“这是天生的身份,不是自身想改变就能改变的。再说了,都当蜂王当雄蜂没有工蜂谁来劳动养活蜂王雄蜂啊。”
……
六十多里路有点远,后来我累得腿都不愿意动弹了,但一路上与父亲友好的对话让我忘记了疲劳。
到了学校,已经是下午一点多,父亲给我把床支好,把被褥铺好,然后领我到校外的营业食堂吃饭。父亲先给我买了一块我从来没吃过的油炸肉馅壮馍,焦黄的面皮粉红的肉馅冒着热气,立即勾起了我的食欲,我不顾壮馍的温度狼吞虎咽。
“你慢点吃,别烫着你。”
我这才放慢吃的速度,抬起头看了父亲一眼,他正拿着烧饼往嘴里送,面带笑容看着我。
父亲说:“吃完壮馍再喝一碗肉丝面,这就舒服了。”
第一次,我从父亲眼里看到了慈祥;第一次,我知道跟父亲也可以如此友好。
看着父亲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去的皱纹,我突然鼻子一酸,眼里涌出一汪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