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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花季 (4)

马建超下井十余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去澡堂洗澡,澡堂旁边就是个井口,那天我刚走到澡堂门外,就听到有人叫我:冉晶晶。声音怯怯的。我四处看,没发现有人啊,正准备进去,又听到叫我的声音。这时候,我才看见井口边站着一个炭木似的人影。那人显然刚从井下出来。见我朝他望,他咧嘴笑了,说,我是马建超。他浑身比夜晚还黑,惟牙齿是雪白的。我清楚地听见自己骨节锉动的声音。走出矿井之后,马建超已摘下了安全帽,我发现他把长头发铲掉了,剪成了平头,这使他看上去比以前矮了一截,背在肩上的矿灯,没让他显出矿工的男人气概,倒让他比在教室里看上去稚嫩得多。跟我一样,他还只是个孩子,但他就要匍匐着钻进坑道,潜下几百米深处,背负着一家的生活。生在矿山,长在矿山,我无数次看见刚从井下出来的矿工,但从没有一次像看见马建超这样给我带来巨大的震撼——因为他还只是个孩子,而且他是那么孤独!

这是我第一次认识到马建超的孤独。仔细想想,在班上的时候,老师们都说他是个坏学生,大会小会,都把他作为反面教材;男生们虽然敬服他,但那只是表面的,我就从没见过一个男生过生日的时候请过马建超,班上的男生都请了,也不会请马建超,马建超家里那么穷,根本送不起礼物,他们还说马建超的父亲得的是矽肺,矽肺很容易转为肺结核,肺结核是要传染的,谁能担保马建超没被传染上肺结核?至于女生给他写求爱信,大家都明白,那是闹着玩的,更何况给马建超写求爱信的女生,全都是被老师厌弃的人,而马建超渴望得到“主流”的承认,但谁也没有承认他。于是他留长发,还充好汉打抱不平——这都不是他愿意做的,这只是他的一种抗争形式。他想借此让人们忘记他的贫穷和卑微。他对佳玉那么狠,在我看来,并不是因为他母亲常常跟佳玉的母亲吵架,而是他要跟贫穷和低贱划清界线!

那天,我没给马建超搭一句腔,低着头匆匆走进了澡堂……

很多男生不读高中,女生也同样。矿上能供给女人的工种是极其有限的,普通矿工的女儿,当然进不了机关,也很难插进相对轻松的服务公司等单位,地面上的活,无非就是选矸石,下煤,过磅,拉斗车之类,这要不了多少人,而矿上却有那么多“家属”!很多女人只能做季节工,还要运气好才轮得上。本来就抢手,晚一年参工,位置就更可能被人占据,因此许多女生初中毕业就要去抢岗位。即使暂时抢不到,她们也不想读书。读书花钱。像佳玉这样的家庭,哪有钱供她读高中呢。

去高中部报名后的当天夜里,我独自一人坐在学校天桥的石栏上,视线的正对面就是南瓜山,一轮美伦美奂的圆月,在山顶的青纱帐里冉冉升起,把山川的轮廓映照得格外分明。我沉静的心仿佛走进了月亮毛茸茸的光芒里,在那黛色的暗影之中,我似乎看到了从大火中逃逸的那个女子,我正欲朝她靠近,她却倏然消失,无影无踪。有一些东西,已经从我生活中永远消失了。人的一生事实上就是不停歇地做一道减法题,每减去一部分都会留下一片荒芜,都是一种痛。

佳玉不读高中,但她最终也没抢到一个岗位。

我们开学不上一个星期,佳玉就去矿区食堂外摆了一个卤肉摊子。

矿工喜欢喝酒。中午和晚上,那些从井下出来的工人,去澡堂里冲洗干净之后,喉咙里马上就伸出一只漏斗,等着高度白酒往下灌。独自一人喝闷酒的很少,他们大多结伴喝酒,五六个七八个围成一席,闹热得像要把屋顶掀翻。所谓闹热,主要是划拳,更主要的是说粗话,划拳事实上也是说粗话,我有几次去食堂买馒头,都听到他们划拳,别人说“兄弟好哇”,他们偏说成“女人好哇”,兄弟好是代表“二”,女人好代表几,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了。听我爸说,矿工在井下就说粗话,那些粗话又黑又臭又硬,没下井去听过,再高明的作家也想像不出来,而且奇怪的是,只有说粗话的时候,他们才浑身来劲,不说粗话,人就疲软无力,还容易出安全事故。井下说粗话是说给黑暗,说给自己,在食堂里说粗话,就是说给那些摆卤肉摊子的小老板听了。

喝酒需要下酒菜,食堂里当然准备了丰盛的下酒菜,但矿工们大多只在食堂买酒,买饭,最多再添一份小菜,至于肉食,则宁愿去门外的摊子上买。这是因为,食堂里的师傅,无论男女,基本上都大腹便便,而且年龄都在三十岁以上,偶有那么一个长得好看的姑娘,过不了多久,就被蓬勃的油烟熏得老成肥硕了。而在门外摆卤肉摊子的,全都是年轻女子。

佳玉去摆摊以前,那里早就有了十余家。

十余家由南至北地排列,佳玉占的位置在最北边,也就是离食堂门口最远的地方。在这里摆摊,矿上并不收税,谁有把握去挣那个钱,都可以去,只是依照先后顺序,由近而远地占据摊位。

那天,佳玉别的什么也没准备,只卤了三个猪头。矿工都喜欢吃猪头肉,猪头肉便宜,吃起来也过瘾。跟佳玉紧挨着的,是一个姓戴的女子,矿工们叫她戴妹儿,她也全是准备的猪头肉,只不过数量很多,恐怕有二三十个。戴妹儿二十余岁年纪,长得跟葡萄一样饱满,可下细一看,她的身材一点也不显胖意,脸蛋也漂亮得不行,尤其是那双眼睛,看不出打过眼影,却有梦幻般的神采。佳玉朝摊位走去的时候,第一批来喝酒的矿工还没下班,大家都很安静地站着。那情形有些凝重和庄严,十余个女人,一绺儿排开去,相距不过一米,却彼此不说一句话,只是左手搭着右手,眼睛盯着面前用滤帕遮盖住的熟肉,最夸张的动作,也就是挥手扑打不知趣的苍蝇。当佳玉的木轮车叽里轱辘靠近时,所有的女子都转头朝佳玉看了一眼。又多了一个竞争对手,戒备和不悦的表情自然而然地从她们的脸上反映出来;惟戴妹儿不,当佳玉的车子在她身边停下,她迅捷地把佳玉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的目光是那样单纯,充满了同情的柔辉!

戴妹儿已在这里摆了大半年摊子,佳玉对她是熟悉的,她在班上很难得说句话,这时候却主动打了招呼,她说,戴姐……戴妹儿朝她笑了,关切地问道,你好像还是学生吧?佳玉说,我初中毕业了。就不读高中?佳玉说不读。佳玉的眼圈红了。

随后,两人没再说话。戴妹儿弓了腰,把雪白的滤帕揭开,像是点数,又像是无所作为的习惯动作,趁这当口,佳玉瞄了一眼那些脸靠脸堆拥在一起的猪头,她发现,戴妹儿卤的猪头,色泽很暗,而且至少有五个猪头上的毛没拔干净,那些淡金色的毛从猪脸深深的皱纹里张扬出来,被风一吹,轻轻摇曳,看上去那些猪还是活的,只不过正在沉睡,正在打呼噜。当戴妹儿搭上滤帕之后,佳玉迅速把目光收回来,看着自己的猪头。三个猪头都呈金黄色,最柔软细小的毛也一根不存。为这三个猪头,昨天晚上,她跟母亲一起忙活到后半夜,平时,母亲打整猪头的机会不多,可她是一个能干的女人,活一到了她手上,哪怕再生涩的活,也能很快理出个子丑寅卯;而且,只要她在干活的时候,生活的窘迫就离她远了,她就沉浸进去了。

喝酒的矿工终于出现了!一绺儿的十多个女子,都进入了临战状态。佳玉没有经验,她一切照戴妹儿的动作去做,戴妹儿拿帕子擦了擦手,佳玉也擦手,戴妹儿用刀把菜板刮了一下,佳玉也刮一下,戴妹儿将戥子秤的盘子里抹一点油,佳玉也在自己的秤盘里抹了点油。当矿工端着空盘子出来,立时响起一片叽叽喳喳的叫声。都是邀客的声音。佳玉却不敢叫。佳玉注意到,戴妹儿也没叫,戴妹只是打着抿笑,侧脸看着鱼贯而出的食客。有少部分客人被占据有利地形的人留住了,大部分却都眼不斜视地朝北面走来!佳玉很激动,对即将面对的事情,她似乎还没作好足够的心理准备,但不管怎么说,那么多矿工朝这边走来,证明她是有机会的。

可是,那些矿工全都在戴妹儿的摊子前停下来了,即使站在佳玉身边,也不是要买佳玉的东西,而是等戴妹儿忙完了前面的几个,他们再挤上前去。矿工们根本没注意到戴妹儿旁边还有个佳玉!

戴妹儿接待着这些客人,怎么说呢,就像接待着自己的丈夫!那份亲热,那口无遮拦的骚话!原来,跟黑暗和死亡打交道的矿工,最爱吃的下酒菜其实不是猪头肉,而是女人的骚话。戴妹儿不仅漂亮,而且特别会调情,特别会说骚话,骚得人心里痒痒的。工人们就喜欢这滋味,他们一面跟她一递一句地打情骂俏,一面看着她那双干净的、油油的手活动着,心里泛起又甜蜜又难受的遐想。戴妹儿抠秤抠得特别狠,工人们都知道,我去食堂买馒头的时候,听到他们骂过:那婆娘不把我们当人宰啊!可等到下一顿,磨蹭磨蹭的又到了戴妹儿的摊子前……

佳玉哪知道这些事啊,她听着戴妹儿随口说出的那些话,像掉入狼群的羊。

戴妹儿忙得不亦乐乎,有一个年岁大些的工人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到底看见了佳玉,他问佳玉道:你这肉是咋个卖的?佳玉还没回话,戴妹儿扭过脸,虚着眼睛,嗲声嗲气地说,五哥,我马上就给你切,你慌啥呢,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急!戴妹儿的脸上布满细碎的汗珠,连那汗珠也很迷人,那被称为五哥的,露出山岩般坚固的牙齿,乐呵呵地回道,那我又等你么。

又过了一阵,佳玉猛然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个人是马建超。马建超从食堂门口依次往这边逡巡,当他走了五六个摊子,抬眼望到了佳玉。那时候佳玉也正望着他。佳玉朝他笑了一下,佳玉心里想:来我的摊子上吧。佳玉还想,如果马建超来找她,马建超想吃多少就给他切多少,她不会收钱,一分也不收!

可是,马建超像不认识佳玉一样,磨蹭到戴妹儿的摊子前,切了三两没打整干净的猪头肉,回食堂去了。

一两个小时之后,来食堂喝午酒的工人退了潮,戴妹儿的二三十个猪头,已消去一半。但佳玉的那三个猪头,还完完整整的,安安静静的。

戴妹儿伸了伸累酸的腰,又带着同情的目光看着佳玉,带着亲切的笑容跟佳玉说话,但佳玉回应她的,只是一言不发和鄙视的眼神。

那三个猪头肉,佳玉卖了两天也没卖出去。那是大热天,佳玉家没有冰箱(那排平房里的住户,都没有冰箱,包括我们家),四十八个小时,足够繁衍出成百上千只蛆虫了。佳玉的母亲看着那些成堆成堆蠕动的虫子,哭声就慢慢的从她身体里浸出来的,听上去她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在哭。为了买那三个猪头,她拿出了好不容易存下的一点钱,她本是想用这点钱为丈夫买条裤子的,近十年来,丈夫出门就穿劳保服,劳保服是用劳动布做成的,又厚又沉,别的布,水一泡就软了,劳动布泡了水,反而变得更硬,一棱一棱的,常年累月穿在身上,屁股也要磨出血。她早就想给丈夫买条柔软些的裤子了,但为了挣更多的钱,她不得不将那笔钱拿出去让女儿做了本,结果钱没挣到,连本也赔了……

要是以前,母亲哭过几声,必然会操起扫把朝佳玉猛抽,因此,只要母亲一哭,佳玉的双腿就会打颤。可是今天,佳玉变得无所畏惧,她大声地喝斥母亲:哭啥嘛哭,又没死人!她母亲猛然收住哭声,傻痴痴地看着女儿。佳玉不理会母亲,端起托盘,将两颗腐烂的猪头哐当一声倾进了潲水桶里。她母亲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跑过去要把它们捞出来。肉虽然腐烂了,可它们还是肉哇,这个家里,又有多少机会吃肉呢!屋子里响起乒乒乓乓的碰撞声,是佳玉和她母亲在争抢那三只猪头。争抢的结果是佳玉胜了,她将三只猪头再次扔进了潲水桶,勿庸置疑地说,人家不吃的东西,我们为啥要吃?让它烂,烂朽了提到南瓜山肥庄稼去!

仿佛只是一瞬间,佳玉就变了。她看戴妹儿的眼神,对母亲的喝斥,像两把刀子将自己剥开,露出了最核心的部分。

就像她把自己改名“佳玉”一样,她要做出个样子,让别人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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