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主任和我的这次偶然相遇，我有理由认为他是故意捉拿我的。我刚转过院子里那个半月形花台，就撞到了他的怀里，我很惊奇，他却没有惊奇，而是早有准备的样子。他说，好久没碰上你了。我说是的。他说，到我家吃饭吧。我想，为给我介绍那位有个姐姐在香港姐夫在当资本家而且自己也要飞赴香港的女子，黄主任已破费请过我了，我一直没回请，既然今天他提出来了，我干脆请他一次吧。于是我说，去你家干啥呢，我请你在店里吃算了。他笑起来，说好好好，我就是这个意思呢。这就是黄主任的可爱之处，他的性格跟冉冉的室友吴晓得有相似的地方，有话就明说，即使有那么一点拐弯抹角，被揭穿之后，也就老老实实地承认了。去食店不用出大院，大院里有好几户住在底楼的都在家里开了小食店，既方便，价钱也贱。去这样的地方，不要担心黄主任不乐意，他不随便请客，别人请他也不讲究，哪怕去大路边的面馆，他也照样欢天喜地。
我们去了院东一家干净些的店里。黄主任嚷嚷着要求把我们安排进一个独立的小间，店主人跟我们都熟，加上黄主任在单位上还任一官半职的，当然会满足他这微不足道的要求。饭菜很快送上来，黄主任亲手去闭了门，回来后看着我嘻嘻地笑。我猜得出他为什么笑，他要小间的时候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因此不理他，端起碗就吃，大口大口地吃。黄主任没趣地收了笑，终于问道，你怎么跟冉冉好上了？
怎么不能跟冉冉好？
他嗤了一声，很是不屑：我以为你是很干净的，没想到你比我还脏。
我不搭话，让他说下去。
你以为冉冉的爸爸做了副董事长就不得了啦？我告诉你，他纯粹是个摆设！按他自己的话说：身是朝中人，不为朝中事。他帮不上你什么忙的！
我问他：你认为我有哪样事情需要冉冉的爸爸帮忙？
我哪知道？我只能告诉你，人不靠人，就别想活人。
我又问他，冉冉的爸爸帮不上我，你认为谁帮得上？
他刨了几口饭，并不看我，一面夹菜一面说，我去年三月给你介绍的那位，多好！她家里虽然没有人在大陆任职，可那个钱，你知道吗，拿箱子装，拿麻袋装！现在，哼，现在钱才能统治一切！当然，有些当官的会捞钱，可是我告诉你，冉冉的爸爸没钱！他是北方人，这边没根基，让他捞钱他也不敢！一个官位是空架子，又没钱，你图什么？
我笑了笑说，认识冉冉之前，我活了近三十年，我家里比冉冉家穷得多，可是我没被饿死，既然这样，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他的眼珠鼓了一下，好像是被一口饭堵住了。之后他说，你娃娃呀，还太嫩。你不知道生活的艰难。他自顾自地摇了摇头，接着说，人是物质的，没有物质的保证，就休想展望成就了。以前的人可以靠成就获取物质，现在反了过来，只能靠物质获取成就。你喜欢读书，是你的优点，你不喜欢读生活，是你的缺点。你的优点与缺点相比，显得多么脆弱！哼，一个与时代观念脱节的人，即便是大天才，也会陷入空前的危机的。等着瞧吧！
屋子里只剩下他欢快咀嚼的声音。
见我不言，他又说，以前，是女人挑选男人的财富，现在是男人挑选女人的财富！以前男人在女人的眼里是钱，现在女人在男人的眼里也是钱！
我依然不说话，我在想，他的这些哲学，到底是怎么悟出来的？
停顿很长时间，他接着说，真的，我佩服你。我也是上过学的人，读过书的人，并不是不知道情操和精神这些词语，但是，这些词语是用来教育后代的，后代又用来教育后代，总之，千万不要亲身去实践。哪怕你只用五年时间来实践，也必将付出昂贵的代价。甚至一生的代价。不值！懂吗田应丰？不值！
我叹了一口气说，我感谢你……但是……
不要说但是了！他毫不客气地打断我说，赶快跟冉冉断绝关系，我说的那位，还没去香港，还来得及！冉冉有什么了不起？你能说出她两条优点，我就觉得你是明智的，可是你说得出来吗？请问田应丰先生，你说得出来吗？
他盯着我，我也盯着他。一时间，我真不知道冉冉有什么优点，但是，冉冉已经像我心头的一块伤口，让我痛惜。
黄主任接着道：你说不出她一个优点，我却说得出那个女子一百个优点！
我真诚地说，所有的女人，天底下所有的女人，我都希望她们有一千个优点。
言毕，我付了帐，没管黄主任，走出食店，回了宿舍。
三个室友还坐在客厅里，桌上放着酒杯，放着空碗。看来他们刚刚吃过了饭。我进去的时候，他们都低头看着地面。我发现桌上的酒杯是四个，那只无主的杯子里还有几勺酒。我的胸口突然堵得发慌。有多长时间我没跟朋友们一起喝酒了？仿佛一年，又仿佛十年。
我坐下来，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贺大坤首先抬起了头，对着我唱了两句：“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
我真是对不起朋友们啊！
张浦说，我没跟他们一起吃饭的时候，都要为我倒酒，倒给我的酒是他们轮流喝下去的。
我提起酒瓶，晃了晃，已没有一滴，便立即起身下楼，买了一瓶回来。旋开瓶盖，我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张开嘴就倾进了胃里。
灌得太猛了，何况我是不胜酒力的人。那杯酒下去不过几分钟，我就醉了。
醉之前，我说了很多的话，但是一句也想不起来了。当我醒来的时候，已是半夜，三个朋友坐在我的床前，轻声地说着话。我的头上蒙了一块滚烫的毛巾，看来他们不停地在为我热敷。他们并没发现我醒来，我也不想让他们知道。我沉浸于这深厚的男人间的友谊里，沉浸于这自然而博大的爱意里。张浦取下我头上的帕子准备到热水里浸泡的时候，我睁开眼睛看着他。他说，醒啦？我翻身坐起来，看着另外两个朋友。我什么也不想说，只想看着他们。前所未有的孤独，使我生怕他们离我而去。好在贺大坤说，几兄弟很久没下棋了，是不是杀两盘？张浦立马起身到客厅布置去了，贺大坤和夏波来扶我。我本来不需要扶，但还是依从了他。这时候，我似乎特别需要他们的体温。男人有时候也需要男人的体温。我没亲自参战，只看着他们三人你来我往。
眼前的场景，我觉得是一个远古的故事，是一个动人的传说，是一个忘记许久又回想起来的美梦。这样的日子，真的不再有了吗？我强烈地感觉到，我的河流已改变了航道，我见到了另外的风景，却变得形单影只了。我需要回到他们中间，需要跟他们一起上班，一起吃饭，一起喝酒，一起下棋，一起奋斗……我尤其怀念的，是我们四人一起出游，永远的丽日晴空，永远的清风拂面。我们在大自然中认识了动物和植物，也认识了我们自己。在人类社会，有的人甘愿伏下身去，作特权人物的阶梯，让他们踏在自己的脊背上登上马车，可是，动物和植物，决不会有因为失去勇气而伺候对方的情形。我们没见过一匹马伺候另一匹马，没见过一株黄桷树伺候另一株黄桷树。由此，我们懂得了人一点也不比动物更具有神性。我们从来也没感觉到高贵，也从来没感觉到卑微。我们知道怎样去做一个自然的人，遵循着自然的法则，让友谊和人生健康地成长。
可是，这样的日子真的不再有了吗？难道男人一旦跟女人近距离接触，就必须以疏远同性间的友谊为代价吗？那么，男人为什么要找女人？为什么要结婚？古人将成家与立业并提，到底是智慧的总结，还是对友谊和生命的麻痹而说出的虚妄之语？……
朋友们只下完一盘，就不再下了。我相信，他们与我一样，有了同样伤感的情绪，而且被同样的问题所困扰。
但他们最后说的话却是，田应丰，冉冉是个好女子，你在她身上花一些精力和时间，值得，我们三个都支持你！
是的，他们都打心眼里支持我跟冉冉的爱情，异口同声地说了冉冉许多的好话。张浦虽然没有改变自己的观点，依然认为男人找女人，应该把漂亮视为第一标准，但是他又说，晃眼一看，冉冉不漂亮，多看两眼，她就是漂亮的了。他说冉冉是从里面漂亮出来的女人。
东方既白，我们才散去。
那个夜晚，是我们四人的最后一次集体聚会。两年之后，我们就各奔东西了。
这些年，一个人，
风也过，雨也走，
有过泪，有过错，
还记得坚持什么。
真爱过，才会懂，
会寂寞，会回首，
终有梦，终有你在心中。
朋友一生起走，
那些日子不再有，
一句话，一辈子，
一生情，一杯酒。
朋友不曾孤单过，
一声朋友你会懂。
还有伤，还有痛，
还要走，还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