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遇难者家属中，晓香是惟一一个没说一句话，没掉一滴眼泪的人。除了老范，没人注意到这个细节。老范从一开始就站在晓香身边，并随着晓香身子移动而移动。找到一个机会，老范向晓香介绍了自己。晓香点了头，好像又摇了头。老范知道她没听进去，老范最后把自己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写在一张纸上。晓香无言地收下他的“名片”。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老范说。晓香掂了掂手上的两只骨灰盒，不置可否地眺望不远处的山脉。
看得出你需要帮助。老范说。而且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左手提的是宋国强，右手提的是宋波。一个是你丈夫，一个是你儿子。
晓香吃惊地看着老范。
这没什么奇怪的，我和宋国强共事八年了，和宋波也一起工作了两年，他们现在虽然烧成了灰，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晓香吐出一口长长的气，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但她差点从椅子上摔倒。老范扶住她，说，你太累了。拿镜子照照，你脸色像纸一样白，你需要喝水需要吃饭。老范给她找来一些食物和水。她接过食物和水，只喝了水。吃不下，她说。她的声音像从岩石里逼出来的，软软的，闷闷的。老范身子抖了一下。
那边有人叫晓香的名字。那边在发遇难者一次性补助费。晓香定定神，站起来。她把骨灰盒搁在椅子上，说，请帮我看着宋国强父子，这是两个很不听话的家伙。不多时，晓香拿回来一本存折。这就意味着，从此，晓香与这里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送送你吧。老范说，也许你需要更大的帮助。晓香没有反对，他们随人流以及踏着别人滴在地上的悲泪走出大厅。外面的空气果真好多了。
晓香出现在玫瑰镇，整个镇子好像抖动了一下，仿佛地震。镇上许多人约好似地散乱地站在主街道两边。晓香身子穿过他们目光和窃窃私语织成的通道，旁若无人地一直向前。走了几十米，晓香被迫停下脚步。因为有人截住了她，截住她的人是晓荷。晓荷和往常一样肩担着水桶，晓荷眼里噙满泪水，她嘴巴蠕动肌肉抽搐，想要说些什么。晓香伸出手在晓荷脸上柔柔地摸了一把，然后绕过她继续往前走。一些人跟上来，晓香停下脚步，对他们说，跟着我干什么嘛？他们相互看看对方的脑袋，知趣地立在原地。到家门前，晓香的脚步变轻了，她不想惊扰婆婆。其实婆婆正坐在阳光的背面，她的目光一会儿盯着小巷，一会儿越过千山万水去到那个想象中的沱巴矿山。
晓香把旅行包搁在地上。
两个不争气的东西就在包里？婆婆说。
晓香沉默不语。她从另外的包里拿出一包东西，说，这是给你的礼物。
婆婆起身提起那个大旅行包，然后放下。儿孙啊……婆婆拉开口袋拉链，两个制作粗糙的骨灰盒显现出来。婆婆用颤抖的手打开骨灰盒。
是空的。
人呢？婆婆说。
晓香将礼物递到婆婆胸前，说，这是你的礼物，你不要吗？
人呢？婆婆说。
两个骨灰盒可以当柴烧。晓香将礼物塞到婆婆怀里，拿来小斧头，却没有砍下去。她关上骨灰盒，但她关不住婆婆的提问。
人呢？婆婆说。
没事，他们都没事。
婆婆嘴咧开一条长缝，发出几声莫名其妙的声音。那为什么你带着两个骨灰盒呢？新的问题又在婆婆脑子里出现了。
晓香收起骨灰盒，塞回旅行包。当她正想拉上拉链时，一个声音从门外射进来。
啊，啊!是晓荷。声音之后就是她的身影。
他们就躺在盒子里了？晓荷人已进入屋子。
不，他们的身影还在沱巴矿山。晓香说。
晓荷固执地抢过旅行包，打开骨灰盒。人呢？她说。晓香再次摸了一把晓荷的脸，说，他们还在沱巴。晓香收起了骨灰盒和旅行包，提到里屋去了。
屋子里出奇地静，三个女人的心咚咚地胡乱响着。晓荷受不了这样的气氛，走出屋子。我要去挑河水了。她说。晓香，你能帮我去挑河水吗？
晓香来到门边，说，我太累了，你还是要挑河水？河水你是挑不干的，就算挑干了又怎么样呢？丫头都在河里泡了五年了……
丫头不会死的，她今年才11岁，你见过11岁就老死的孩子吗？
晓香说，那船太超载了，所以翻了。
晓荷说，那船确实是太超载后翻了。他们都有尸体，可丫头没有。丫头就还活着，丫头住到龙宫里去了。
晓香说，你太固执了，这么多年来，你的固执厚厚的，子弹都穿不过。你去挑河水吧，等我休息好了，我一定帮你挑。
春雨突然而至。阳光如此美好的天气，竟然下雨，这在玫瑰镇是不多见的。春雨随之带来一丝寒意和潮湿，晓香感觉到整个屋子都被春雨浸泡。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好啊。外面有人在大喊。春雨贵如油。对于种田人，希望春天下足够的雨，以抵抗夏天里烈日的暴晒和干旱。望着窗外的大雨，晓香想起了晓荷。
顶着寒意浓浓的春雨，晓香向河边走去。玫瑰河如一条蟒蛇盘伏在镇子边上，玫瑰镇人出门就能见河。但是要去到晓荷的身边，就得走上一两公里的路程。晓荷挑水的地方在河下游。晓香打着雨伞带着蓑衣，快步地行走着。沿河的道路崎岖不平。春天的小草野花冲破乱石和泥泞，茂盛地生长。雨太大，低处的小草野花已经淹在水里。
一个身影跳入晓香的视野中，那身影朦胧而瘦小。那个挑担的身影在与河水作坚决的斗争。
回家吧，今天你又是白挑了。你看到拳头一样大的春雨了吗？晓香将蓑衣披到晓荷身上，你看到河流一样凶猛的山洪了吗？
晓香卸下晓荷的水桶，往回走。
你给我站住!你一点不像我的姐妹了，到了河边也不帮我挑水。晓荷说。
晓香说，我记得丫头那天穿着一件花格子连衣裙。她从这里上的船，她要去对面采摘玫瑰花。那年对岸的玫瑰花特别肥壮特别香。
是的。晓荷说。五年了，她一定很想妈妈。丫头是个乖孩子，到哪里都招人喜欢。龙王爷也喜欢得不得了，他把丫头留在身边了。丫头是我的女儿，龙王爷太不讲道理，他没理由扣押我的女儿。我一定要挑干玫瑰河，带回丫头，还要和龙王爷好好地理论一番。如果他不向我道歉，我就叫人揍他。我还要通知全世界的记者，让龙王爷的丑恶嘴脸上电视上报纸进广播。
晓香说，好吧，我帮你挑河水。
晓香踏着晓荷五年来踩踏出来的路走下河滩。河水又涨了一些，河水混浊而汹涌。晓香的水桶刚接触水面，就被强行往下游拉动。为了安全，她只能让水桶浅浅地入水。就这浅浅的入水，晓香都用了最大的力气来对付。晓香的水桶里就只有很少量的水。晓荷一见，非常不满地说，你太偷懒了，你明显地在应付我，你越来越不像好姐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