沱巴秋天的早晨阴冷而潮湿,各色植物轻轻地滴着水珠。一路上有打柴人从我身边经过,他们头冒热汽,你却听不到喘息声。他们有的是力气,他们天天吃山里的野果。你又看到挂在他们柴禾上的野果了,那是粉红色的一大串。
3号天坑前的人也在吃野果,他们手里的野果与打柴人的不一样,沱巴山林野果丰富多彩。吃过野果他们同样有力气干活。他们的任务是把通向万丈深渊的路截断,砌一堵隔离墙。这样,未来的游客就不会走近万丈深渊而自杀了。
一个与工作无关的人顺手拿起他们搁在草地上的一大串野果,摘下一颗放到嘴里。
你在干什么?稍远处的民工发现了,他急得大喊一声。
我在吃野果。非民工说。非民工又摘下一颗塞到嘴里。
自己采去!那个民工奔过来,夺掉非民工手中的野果。双方争夺时,野果撒了一地。
我在一旁静观,面无表情地看着因抢夺而撒落在地上的野果。它们像珍珠,并迎着太阳跃跃欲舞。我弯下腰捡起它们,然后塞入嘴里。它们的味道不错,我将民工手中的野果全抓过来吃掉了。民工友好地指着几米外的野果说,那边还有呢!我走过去采摘一枝。这种野果像谷粒,暗翠绿色,放到嘴里却无滋无味,之后还有一丝苦涩。它们生长在路边,而没得到山里人的重视,它的味道就可想而知了。我把它们抛下山。
被喝斥的非民工朝正在生长的隔离墙走去,趁人不备双手撑在墙头。他想翻越过去。你想干什么?几个民工分别抓住他的四肢往下拉,非民工就跌在地上了。
我要过去,听到没有让我过去。非民工拍打泥土说。
民工们鄙视非民工一眼,便不再理会。其中一个民工还对非民工做了一个下流动作,此人大约是工头,你看他在对别人指手画脚。
隔离墙砌了有半个人高了,过了一会非民工又抬起腿试了试,跨不过。但是他想,只要双手撑着是翻得过去的。他就再次这么做了。
喂,你下来!
砌墙人抓住他的腿阻止翻越。他们说,那边是万丈深渊,已经有一个凌晨风掉下去了,你想做凌晨风第二吗?
一阵风儿从我脸上吹过,我感到风儿像一锅稠密的玉米粥。
他们把非民工驱逐到我刚才采野果的地方,然后坐下来说着与非民工与砌墙无关的话。他们还烧旱烟,浓烟从他们鼻孔里喷出,飘向沱巴秋日的山林。
过了一些时间,他们又开工了。我手捧一块砌墙用的青石跟在他们身后,到了隔离墙边,我对泥水工说,你的技术不错,我想拜你为师。他对我笑笑。我趁机翻过隔离墙。他说你翻越围墙的技术很不错,能再翻过来让大家开开眼界吗?我说,你的主意不错,我乐意再翻一次。他后退一步,亮开嗓子叫喊说,有好看的啦,大家快来看。等所有的目光都集在我身上后,我翻越了回来。他们对我的技术赞叹不已,有人还在鼓掌。我听着他们的赞美声,再次翻墙而过,离开了隔离墙和认真负责的民工们。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关雨坐在那块石头上,她的镰刀深深地砍进一根木头里,像眼镜蛇正吞食一只巨鼠。我张开双臂,做出飞翔的姿势。她向我点点头,一步步靠过来。我身后就是令他们胆颤心惊的万丈深渊,现在它发出嗡嗡的声音。离我五步之遥时,关雨脱下了我送给她的T恤衫抡圆圈,风呼啸着从她手臂传出,弄得万丈深渊如瓶口被玩童吹响。我加大双臂的振动频率,想向深渊滑翔而去。
关雨说,你不行的,你不是鸟。
我说,我已经死了,化作了半月鸟。为了证明自己的声音,我说了一大串废话。
关雨说,就算你是半月鸟也不行的。
夜幕完全降临到半月谷时,屋外传来一种鸟的哀鸣。关雨说,听,这就是半月鸟了。我奔到户外,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听声音,半月鸟离我不到20米,我摸近几米,半月鸟又飞离我20米。
给我一块石头。我说。没人理我,摸索一阵,我在地上终于摸到一块石头,我把它扔向半月鸟停留的地方。石头没把半月鸟怎么样,它该怎么叫还怎么叫着。
它长什么样儿?
关雨来到了我身后,她说,它长得和你一样,飞不高飞不远,只有到夜间,别的鸟都归巢它才出来。
它的学名是什么,比如斑鸩、竹鸡、八哥……?
它没有学名,它的名字就叫半月鸟。
我们回到屋子里,关富清呆着的房间长明灯正亮着。10年来,关富清夜夜有长明灯作伴。关雨沿关富清的尸体走圆圈,速度越来越快,走到第七圈,她的身子飞舞起来。她的舞姿纵横驰骋,有一股唯我独尊的霸气。不一会儿,我情不自禁地跟着她舞蹈,跟着她唱歌。我感到山摇地动,一座座大山訇然倒塌,一条条江河如舞女长袖一般飘飞。
第二天早上,浓雾锁住山林,阴冷的气体压进室内然后穿越墙壁。关雨将一块白布裹到关富清身上。
爷爷,我们可以回家了。
关雨和我分别立在关富清首尾,我们双臂举过头顶,再慢慢抡下来套住关富清的首尾。
来呀——
我和关雨一起用力。
其实关富清很轻,我们多余的力气将他举到我们的胸前。我说,你爷爷很轻,你早该把他扛回家了。关雨说,你胡说,爷爷很重,我从来就没有搬动过他。
她的话我相信,因为此时我看到雾的上方站着一个人,我坚信他就是关富清。今天关富清离开了他的身体。虽然关富清很轻,我们还是一前一后抬着他。现在我和关雨行走的道路我还没走过,关雨说沿此路往前走,会碰上一条公路,公路上时常有车辆经过。快到山顶,雾似乎淡了些,关富清却重了。我请求关雨说,能休息一下吗?关雨说,你身体素质太差了,不像一个死去了的人,你得好好锻炼身体啊。关雨先蹲下,关富清被我们就地搁在草地上。
你们是谁?地下躺着的又是什么?从西侧来了一个老者,他光着上身,酱色的皮肤上贴着几片青叶。
关雨说,我是关雨,地下躺着的是我爷爷关富清。
原来是你爷爷。老者说。他怎么了?
爷爷死了,已经10年了。
哦,10年了,难怪,我有10年没见你爷爷了。老者向关富清拜了三拜。
老者说,等等啊,不要急着赶路。
不久,远处一支队伍向我们靠动。队伍近了我才看清,领头的是刚离去的老者,现在他带领大家披麻戴孝,奔丧来了。关富清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抬到显眼的高处,所有来者都跪拜在下面。不多时,哭号声从跪拜者中传出。老者提高声音给关富清致悼词。你是知道的,所有的悼词都是歌功颂德的,所以有关关富清的生平和丰功伟绩我一句也不想听。我抬头东张西望,数着从身边飘过去的云雾和鸟儿。关雨碰碰我的手臂,说,看到第二排那个哭得最伤心的男人了吗,就是他,那次企图用他身上的肉棒捅我的下身。
追悼会进行了一个多小时,老者最后说,你们送关富清老人走吧,要尽快把关老送回玫瑰镇老家。此时,伤心男人走到关雨面前,扑嗵跪下。关雨说,你想干什么?你想当着众人捅我的下身吗?伤心男人说,我不是人,我是畜牲。他用手抽打自己的脸。接着队伍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耳光声。打自己耳光的全是男人,他们曾经想占有关雨,现在,当着关富清的面集体向关雨道歉。
雾又浓了,我和关雨在众人的祈祷声中将关富清抬起来。但是我们走得并不顺,逼窄弯曲的山路耗去我们大量的体力。
翻过两座大山,一条乡村公路终于出现。有公路就会有通向山外的汽车,我松了一大口气。我们选定路边一块干净的黄石砖坐下,关富清搁在我们的双腿上。
这条乡村公路上行人车辆稀少,等了1个多小时才碰上一辆班车。关雨一招手,车停下来。关富清生前身高可能超过170厘米,死了也矮不到哪里去。我们在将关富清往车里装时遇到了困难。售票员说,白布包着什么?关雨说,我爷爷,他死去10年了。售票员摸摸白布下面关富清的手臂,说,真的是你爷爷。既然是你死去的爷爷,就请你们下车吧,我们的车只装活人不装死人。售票员把我们推下车,关上车门。
班车走后,我们又和这条乡村公路一样寂寞了。休息了好一会儿,关雨坚持要行走,她说只要你抬着爷爷走出这条乡村公路,身体素质就会好起来的。她的话可能有道理,于是我们又上路了。太阳穿过薄雾照在野枝上,野枝上有绿头蚂蚱在舞蹈。
马车奔走的声音传过来。声音来自前方,与我们前进的方向正好相反。这种声音与我们什么关系呢?马车却在我们面前停下。马车夫身材矮小,外衣肩上破了一个洞。他说,你们抬着木头吗?你们是山贼吗?我和关雨使劲摇头。他说,你们就是把头摇掉了也不能证明不是山贼,对于山贼我谈不上讨厌,通常情况下他们把偷来的木头搁到我车上,同时我给他们现金。
你是个讨厌的马车夫。关雨说。你快走开。
关雨牵着我往前跑。不过马车一下子就赶上了。马车夫挡住我们的去路,说,抬的到底是什么东西?难道是死人?
关雨说,是我爷爷,他死去10年了。现在我们要把他送回老家。
马车夫跳下车,手伸到白布下面摸着。他说,有头有手还有脚,果真是个死去的人。我能帮你们什么吗?
我们把关富清抬到马车上。这是个加长型马车,马车夫专门用它来对付山贼的木头。关富清躺在上面,长度卓卓有余。马车夫给马猛甩一鞭子,回过头说,你爷爷老家在哪儿?关雨说,在玫瑰镇,那里一年四季开满玫瑰花。马车夫说,没听说过,那地方一定很远。你爷爷很轻,比一车木头轻多了。马车夫爱说话,他成天在山里行走,听惯了叽叽喳喳的鸟叫,能不爱说话吗!马以中等速度匀速地跑着,不吃也没拉。但是路面不好,我和关富清爷孙都颠簸不定。掩盖关富清的白布有时被风撩起,关富清不时露出胳膊或腿什么的。
马车拐了一个大弯,我们见到拒载的那辆班车抛锚了。车上人立在车的周围抽烟或骂娘。
吁——这是马车夫的声音,你看到他勒马停步。他不仅是一个健谈者,可能还是一个助人为乐者。你听听,他果真对忙得满头大汗的司机说话了: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司机擦一把汗,说,你是马车夫不是机动司机,你能帮我什么呢?
售票员木然地看着我和关雨爷孙俩,手不停地玩弄怀里的黑皮包。我们都知道,包里装着不少钞票。
既然你帮不了司机,那我们就走吧。轮到我说话了。这么久了我一句话也没说,难道不可以说一句话吗。
马车夫摇摇鞭子,反对我的提议。他说,我帮不了他修车,还帮不了拉客吗?我的骏马力大无比,马车还能容下5个人。喂!马车夫提高声音说,勤劳勇敢并且善良的乘客们,班车走不了了,快坐我的马车吧。
乘客无动于衷,其中一个代表他们说话,除非你不运死人。你现在已经运了死人了,谁还坐你的马车?
双方僵持一会,马车夫说,善良的乘客们你们就等着瞧吧,到头来你们还得坐我的马车。我会把马车开得很慢的,我会在前方等你。马车夫极不情愿地给马甩了一鞭,马听话地启动马车,马车就叮叮当当地行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