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悄然来到沱巴山区。沱巴山区的冬天比别处来得更早一些,同样是南方的初冬,沱巴山区却比较冷了。游天军从家里走出来,走到村口。他身上裹着破棉袄,头上留着一根稻草,整个人都是萎萎缩缩的。蹲在村口,是他每天要做的事情。其实游家村人只有在热天和冬天暖阳下才聚集到村口。现在是冬天里的阴天,村口没有任何人。游天军爱蹲在大皂角树下,背靠着大树,时不时看看前方的路,目光眺向远方,等目光收回来的时光,他就用小石片在地上划拉着。人们发现,他划拉着的是一些数学公式或者化学分子式,要不就是一篇长长的议论文。
终于有邮递员进入游家村了。这是个小伙子,他是外乡人,年龄与游天军相仿,据说是高考失利顶了父亲的班,分配到沱巴,这个小伙子无疑是替代了房草的工作。他进入沱巴已经是第三次了。前两次他给村里人一共带来了五封信。这回邮递员只带来一封,是赵秀珍从桂城大学寄给游天军的。
赵秀珍说,她一直在等着他从武汉的来信,却一直没等到。直到家里人告诉她,他仍然没有拿到通知,她才急忙来这封信。赵秀珍只字没提她在学校的情况,她认为提起大学是对他的刺激和打击。她整封信都在说着鼓励的话,还举例说了他三年来的成功。最后她说,等不到就别等了,复习功课,迎接明年高考吧!
她的话很在理,家里人也这么劝他。
这一年,家里人什么活都不用他干,让他一心一意复习功课。蔬菜的事,父亲接手下来。但父亲却怎么也弄不到他的那个水准,父亲也不管了,能弄到哪步算哪步吧。因为色泽不是太好,防虫措施不当,到了市场上就少了竞争力,有时候到了天黑,仍然剩一大半。
游天军倒是在复习功课,但他注意力老是集中不起来,睡眠质量也很差,有时候还是上午却犯困了。
寒假,赵秀珍带着一些复习资料来看游天军。赵秀珍收拾得很漂亮,像清水芙蓉。见游天军精神状态如此差,很着急地批评说,这样下去可不行!少年的游天军哪里去了?快把他捡回来!
身边所有人也都说了,都没有用。游天军像中了邪似的,成天精神恍惚,高考就在他萎靡不振的状态下如期到来。只考了三科,游天军就放弃了。他知道,这三科考得极差,而对最后的三科他更是信心不足。他发现自己的思维是凝固的。
离开考场,他不再去想大学的事。他知道自己已经永远被大学拒之门外了。他最后鼓起勇气去找田七林,田七林收留了他。弹簧厂制作各种各样的弹簧,大到桂城大企业机器中的配件,小到收音机里的弹簧丝。工作量很大,可是收入并不高,比起种蔬菜,收入少了一大截。所不同的是,种蔬菜的是农活,制造弹簧是工作,两者有着本质的区别。就这样,游天军有了按时上下班的约束和满足。暑假期间赵秀珍来找过他两次,头一次,还劝他再复习一年参加高考。游天军没答应,现在他感到了高考的难度,一想起那些题目他就头疼。而制作弹簧,听到机械发出的声音,他的头脑很清醒,也很纯洁。第二次,赵秀珍说要采访他。游天军说,你是来采访我的失败吗?游天军生气了,他在田七林的支持下把她赶了出去。赵秀珍似乎有许多委屈,也有许多话要说,但她只是说,游天军你会后悔一辈子的!你现在很让我看不起!
游天军也算是一个沱巴镇上人了。他在离田七林老屋五六十米的地方租了一套房子,这是一座老屋,不大,但有三间房,租金只是象征性的。主人说,空着也是空着,有人住着,老屋才会得到保护,老屋的生命力才会更旺盛。疯女人指着自家老屋指指骂骂,成了她每天的功课,镇上人对她早已不当回事。游天军在屋子里能比较清晰地听到疯女人的骂声,听多了,他感觉到疯女人是在告诉人们一件什么事,在咒骂着什么人。对于田家老屋,游天军暗暗地有了一种惶恐和兴趣,也许老屋楼上藏着什么秘密。
赵秀珍又来信了,她对他的驱赶只字没提,仍然说了许多鼓励和鞭策的话,最后她建议他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机会都是给有准备的人的。游天军很感动,几年来赵秀珍无私地为他奉献着,他没有理由不听她的,也没有理由驱赶她。他给她回了一封长长的信,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并表示一定按照她的想法去做。十来天后,她又来信了,字里行间显露出喜悦。
游天军报考了中文。这也是赵秀珍的主意,自学考试条件不好,你不可能考工科,最好的是考人文类。去年高考游天军语文考了95分,100分的题考95分,已经是非常的高分了。说明,他学中文是完全有基础和可行的。报完名,领回教材后,游天军就啃起书本来。他学得比较顺利,除了制作弹簧,他就一心一意地学习。疯女人的声音时常传来,但听着这些声音,游天军学习的兴趣却更浓,注意力也更集中。
同在小镇上,免不了要与刘志伟相遇。刘志伟寻找老婆早已无功而返,他老了许多。现在游天军对刘志伟没什么话可说,他找不回房草,跟他说什么都没用。不过,现在即使找到了房草拿到了通知书又能怎么样呢?时间都过去一年半了,学校早已将游天军“除名”。刘志伟干内保工作,夜晚他时常打着手电在镇上巡逻。就是游天军住的这条行人稀少的巷子,刘志伟也不放过。镇上人都说刘志伟人不错,没有什么值得大家说的坏毛病。关于他与房草的感情,镇上人也看不出什么异常来。现在更多的人认为,房草失踪与刑事有关。就是说,那天半夜房草起来上厕所,遇上坏人,已遭到不测。她丈夫是内保,自己老婆被残害,简直就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这天半夜门被敲响。游天军不情愿地去开门。站在门外的是刘志伟。外面凉风嗖嗖,尽管这样他也不打算让刘志伟进屋。刘志伟说,这么晚了你还没睡?每天你的灯光都灭得最晚,你到底在干什么?游天军说,这有什么不妥吗?刘志伟说,浪费电呢,年轻人要注意节约。刘志伟警觉地伸头往屋里看了看,然后说,就你一人住?游天军说,就我一人,我父母在游家村,两个妹妹都在学校。你要搞调查?刘志伟说,没有,随便问问,我就怕出事呢。我是内保,我不希望发生什么事情,希望你能配合我。游天军说,我配合你什么?我是大大的良民。沱巴镇治安一向很好,这都是你的功劳。刘志伟笑了,说,有人说房草是坏人杀害了,放屁!房草一定还活着,一定!她是自己离开我的。刘志伟一边说着一边撤离。游天军关上大门,他反复琢磨着刘志伟的话。刘志伟是当事人,有理由做出正确的判断,那么,游天军想道,房草为什么要狠心地抛弃丈夫幼女离家出走?她去了什么地方?
第二天深夜,刘志伟又来敲门。游天军在屋内说,你有什么事吗?刘志伟说,有呢。游天军说,什么事呢?刘志伟半天没说。游天军说,以后没事你就不要来敲门,我在紧张地看书呢。刘志伟说,你相信房草还活着而且还好好地活着吗?游天军说,相信。刘志伟说,谢谢,谢谢你啊!除了我,全沱巴就只有你一个人肯定房草还活着。
游天军把刘志伟这两天的古怪举动说给田七林听。田七林说,以后不要提起这件事。停顿一两秒钟后,田七林又说,这事跟我没关系!
田七林在镇东头砌了新房,他时常邀请游天军去玩去喝酒。游天军不好意思去,他觉得田七林让他进弹簧厂已经对他有恩了,平时怎么好去打扰呢。不过邀的次数多了,游天军也不好拒绝。在弹簧厂工作大半年来,他前后去过田家两次,每次都带着礼品。田七林总是对他好酒好肉款待。游天军时常对别人说,这辈子他碰上两个好人,一个是赵秀珍,一个是田七林,这两个人都是对自己毫无所求,诚心帮助的人。
弹簧厂厂长生病了,生的是大病,镇里决定让田七林接任厂长。全厂几十号人都坚决拥护。田七林提拔游天军当了组长,其他人不服,说游天军进厂才几天?更何况他是个临时工!田七林公开说,这事你们反对也成不反对也成,游天军当组长雷打不动。工人们对他的偏心都很感冒,于是就有人以偷工减料来对抗。田七林知道后,处分了那伙人。田七林以官压人的作法不得民心,游天军也顺带着被嫉恨和孤立。游天军建议田七林撤消他的组长职务,田七林不愿意。田七林说我从不做朝令夕改的事,也从不后悔自己做的事。他的脾气大家都知道,田七林敢说敢干是出了名的。风头不久就过去,弹簧厂又平静下来。游天军得以继续熬夜苦读。
游天军要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的事,田七林后来才知道的。当他知道后,就有意无意地给游天军时间学习功课。有一天游天军明白了田七林的意图,说什么也不想再给田七林增添麻烦,就好言拒绝了。
自学考试时间如期到来,游天军以百倍的信心走进考场。成绩出来时,他所有科目都超85分,他初次尝到了“读大学”的喜悦和幸福。
只两年半时间,他就考完了中文大专所有科目,拿到毕业证。赵秀珍说,你可以继续考本科呀。游天军于是向本科发起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