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兰建成起了个绝早,到了村口,看到灯火红红一片,杀猪处有人了。台子后,老董站起来说,来啦?过来向火。他搓着手走过去,跟老董和三十七八岁的吴贵人打了招呼。吴贵人往旁边挪了挪,将紧靠灶洞的位置腾出来,说你靠近点儿,暖暖身子待会儿好动手。不知怎么,他脸红了,慢腾腾地在老董和吴贵人中间蹲下,两手伸向灶洞。灶洞里塞满劈柴,木柴像呻吟,又像轻声歌唱,浑身冒出红红的烈焰,烈焰如同轻薄柔软飘忽的绸缎,热热地快拂到三双手上。一双手乌黑,经络毕现,好似干瘪有力的鹰爪,右手拇指边,硬硬地翘起一个小指头。这个多出来的小指头精神抖擞,非但不多余,反倒让人觉得,整只手的精气神全靠它凝聚。——这双手是老董的。另一双手是蜡黄色,粗大,肥厚,有一股莽撞的力量,这双手是吴贵人的。兰建成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这双手还残存着不属于泥土的白皙,在工地一年多来加给它的磨折,只愈发显出它的瘦弱。它还没和脚下的这片土地建立起真正的联系。
三个人背后的空地,给火光映照成淡红色幕布,三个人沉默的影子镶嵌其间,如相互联系的三个石刻,靠不可知的因素,凝聚成一个浑然的整体。三个人之间流动的热烘烘的空气加强了这种无形的联系。不久,三个人烤得浑身发热。老董掏出烟包,卷了一根草烟,将烟包递给吴贵人,吴贵人也卷了一支。吴贵人将烟包递给兰建成,兰建成挡住了,说我不吃。吴贵人咧开嘴,说,老师没教你呀?你们老师是哪个,是不是那个读书只看天的?我找他去。兰建成满脸通红,连忙否认。吴贵人嬉皮笑脸,说那你们老师肯定是个女人,我和你说,怕老婆的男人才不吃烟,你们老师管老公管得严,你们可不要也教她管着。兰建成支吾着,说我们老师不是女人。吴贵人立马说,那是你妈不让你吃,怕我们以后叫你请客?兰建成向老董投去求救的目光。老董咧开嘴,无声地笑,枣子似的皱巴巴的脸烤成赭红色,上面火苗的影子摇曳。老董一边拿一根木棍捅柴火,一边说,老三你不要好的不会,尽教人家乌七八糟的东西。又转过脸看着兰建成,说你不要听他乱嚼,他以后胡说八道的时候多了。
起初一段时间,兰建成的主要责任是烧火。烧火谁不会?烧好却不容易,尤其对屠宰场来说,为了保持水温,火要不大不小,很不容易。不知道什么缘故,屠宰场的劈柴还经常湿漉漉的,又多半很笨大,刚点火时,免不了黑烟滚滚。兰建成的眼镜时常被熏黑,两眼泪水直冒,若不戴眼镜,又看不清。有时瞌睡来了,灶洞旁边刚好有一棵干枯的大羊草果树,树皮早给剥了当柴烧,露出的树干光滑洁白,身子一挨上,立马睡过去了。睡梦昏昏间,猛然感觉脚脖子像给砍了一刀,急睁开眼,只见老董又一脚飞来,铁青了脸,劈头盖脸骂道,什么大学生?不读书了就好好当农民!连烧火都烧不好,以后怎么过日子!吴贵人则插科打诨,说昨晚上哪儿用功去了?兰建成心里翻起一股股酸水,也只好忍着。大半个月过去了,兰建成算是摸着了一些烧火的门道,老董不骂了,吴贵人也不怎么笑他了,烧火之余,还给老董打下手,帮着拔猪毛,以为从此安然无事。一天,老董却忽然对他说,今后除了烧火,他还得帮吴贵人翻猪肠子。
猪吃光了菜叶,踱到兰建成眼皮底下,抬起头,直了脖子哼哼。整头猪雪白一团,只猪鼻子和周围的一圈毛是黑色的,有点儿像电视里的白鼻子小丑,不过颜色恰好颠倒过来。朦胧晨光中,那硕大的脑袋、厚实的双肩、丰肥的臀部,以及四条粗细恰当的腿共同构成的猪的形象,显得格外匀称、完美。甚至猪身上散发出的浓浊的臭味,也增加了这种完美。兰建成呆立着,似乎第一次感到了这种令人惊叹的完美。想到再过两三个钟头,这头猪会变成一块块划分整齐的肉、一盆滚热的鲜血、几条清理干净的肠子和一些彼此不相关联的内脏,实在是匪夷所思。促成这种变化的将是他的一双手。现在,他对自己能不能做到这点越来越没把握了。昨晚,吴贵人笑嘻嘻地问他准备好没有,反正是你自己家的猪,明天不管你横杀竖杀,把猪杀成猪肉就成。他虚扑扑地笑着,心里已有些虚。杀猪处的活儿,他什么都干过了,就差动手杀猪了。让一头猪的命在手中终结,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吴贵人跟随老董干了十多年,烧火、拔猪毛、翻肠子,什么活没干过?就唯独没动手杀过一头猪。
不得不说,吴贵人翻肠子的活儿干得漂亮,而且是个好师傅。兰建成记得清清楚楚,第一次翻肠子那天早上,他将火烧得旺旺的,猪血似的火苗直舔到他的鼻尖。那早上的第一头猪已经开膛破肚,吴贵人正清理猪大肠。他不朝那边看,眼睛只盯着红红的火苗,火苗忽左忽右,忽大忽小,尽心竭力跳一段奇异的舞蹈。老董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去帮老三翻肠子。他仰起烤得滚热的红彤彤的脸膛,说火还不够大,我再烧会儿火。老董放下木瓢,一个指头往水里一探,迅速抽回来,烫得铁水一样了,还烧!你想吃火烧猪是怎么说?兰建成还想分辩,老董拉下脸,踢了他一脚,还不快点儿过去!又怕死又怕脏,做什么农民!他不敢再说什么,走到吴贵人身边,站着,只拿眼睛看。吴贵人娴熟地翻动肠子,也不理他。
刚从猪肚子里掏出来的大肠小肠,长虫似的盘成一窝,蒸腾起一大股湿热的腥臭。他站着,越来越觉着尴尬,只好勉强蹲下,眼睛却望向远处的土路。大清早的土路浮一层虚土,静悄悄地通向村外。怎么,叫老头子骂了?吴贵人搭讪道。吴贵人笑嘻嘻地扭头望望老董,说,老头子可不是好惹的,你还不赶紧动手?他转回头看了一眼肠子,又把头扭开,好一会儿,才重新转回来,卷好袖子,一只手三个指头高高翘起,只用拇指和食指掐住肠子,无意义地拖拉。吴贵人停下手中的活儿,抬起眼瞅着他,你绣花呐?这可是翻屎大肠!他绷红了脸,一言不发。忽然,吴贵人拽住他的双手,往前一拖拉,深深按进刚挤出来的猪粪里,他还没回过神,吴贵人又伸手朝他脸上一抹。吴贵人看着他傻子似的,笑得直不起腰。
臭烘烘的猪屎湿哒哒沾了半边脸,眼镜上多了几个麻点,最恶心的是嘴角竟隐隐尝到了一点儿青草的苦涩,兰建成瞪大双眼,想伸手擦一擦脸,可两只手同样沾满了黄浊的猪屎。伴随着吴贵人响彻云霄的大笑,他翻肠倒胃,泪花滚滚,两眼一抹黑,差点儿没吐出来。
老董看了他们一眼,继续手中的活儿,说你怎么不把猪屎直接塞他嘴里?猪屎他怕,肠子他吃不吃?吴贵人好不容易忍住笑,瞅着兰建成的脸,得了得了,你从小到大吃了多少肠子,这么搞一下就要哭鼻子?还不赶紧动手,老头子又要骂了。兰建成吸了吸鼻子,使劲儿将眼泪逼回眼底,也不擦脸了,看看自己的双手,又看看猪大肠,奇迹发生了,刚刚的厌恶差不多全没了。他学着吴贵人的样子,摆弄着猪大肠,吴贵人呵呵笑着,连声说,轻一些,轻一些。
吴贵人干脆停了手,瞧着他弄,不时指点一下。老董褪光了猪毛,咬了一支烟,望着他们,慢悠悠地说,这就对了,读书人怕脏,你又不读书了,怕什么?和土地打交道的事,哪样不脏?没有脏的,哪来干净的?脏的可以变干净,干净的也可以变脏,说到底,你瞧他干净它就干净,你瞧它脏它就脏。
他对老董绕来绕去的话似懂非懂,心里却真觉着一直阻碍自己的一扇门打开了 。忙了一早上,他脸上的猪屎一直没弄干净,对来杀猪的人的说笑,他也并不怎么在意。有人质疑他一近视眼翻的肠子干不干净,吴贵人大声说,你瞧好了,这可是戴着眼镜翻屎大肠,做的是糙活,使的可是绣花功夫,以后你家菜碗里的猪大肠要是有一坨屎,拿来我给你擦干净咯。那人直把唾沫吐吴贵人脸上。
兰建成盯着猪脖子看,越看,心越虚。杀这么大个活物,能成吗?不知不觉,他的身子竟然在发抖。当他发现了这一点,知道不能在猪圈边待下去了,再待下去,他保准比这头猪先完蛋。天还早,眼前的一切都还陷在朦胧的网中,这是村里今年杀的最后一头猪了,不用赶早。他这一夜都没睡成,最好回床上再眯一会儿。经过哥嫂的房前,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他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这一年多来,六岁的侄女小微一直给这头猪拔草,看着它一天天长大,早把猪当作自己的同伴,要是看到它给杀了,那非哭天喊地不可。——十多年前,他自己不也差不多这样?如今的猪大多是圈养的,很少出门,把年猪从家里撵到屠宰场不是件容易的事,老董顺应潮流,这几年都是带吴贵人和他到主人家,杀好了猪,再拖到屠宰场褪毛开膛。待会儿在后院杀猪,猪一叫,岂不要惊醒小微?
他想,待会老董和吴贵人到了,和他们说说,还和往年一样,把猪撵到屠宰场宰杀。想好了,上了楼,重新钻进被窝。被窝愈加冰冷,仿佛一大块吸饱冷水的沉甸甸的海绵。他蜷成一个虾球,上牙碰下牙,簌簌抖动,无论如何睡不着。他翻了几个身,瞅着窗户,等太阳照亮最下面一块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