荞麦田对面的树林间,隐约看得见七八个屋顶。我以为爷爷会带我到那些人家去找吃的,不想爷爷只领着我在荞麦田里走。荞麦花齐齐嚓嚓,不时有鸟飞起,唧唧叫唤,贴着花掠过,羽毛印了花的紫红。我跑累了,停下来等爷爷,爷爷走进时,脸上淡着一抹紫红,眼里湿漉漉的。我们找了一些成熟的荞麦,在小松树林边笼了一堆火。三棱形的荞麦颗粒在火光中迸出一大股浓郁的香味,似苦,似甜,似暖,似冷。我迫不及待地抓了一把,不顾烫手,捋下烧得焦糊的荞麦颗粒,一把扑进嘴里,嘎巴嘎巴嚼着。
“这儿就是老鹰山。”爷爷淡淡地说。
后来我又吃过烤荞麦,并不好吃,但回忆起当初和爷爷在老鹰山吃的,却有滋有味。或许,使烤荞麦有滋味的是爷爷的故事。
“以前——几十年前了”,爷爷慢悠悠地说,“老鹰山有一窝土匪,隔三差五到山脚下村子抢东西,抢了几回,山脚下的人忍不下去了,组织了保卫队。土匪再下山抢东西,就和保卫队干起来了。土匪对村里的地形不如保卫队熟,打不过,想要撤回去,保卫队哪里肯放,一路追到老鹰山,土匪死的死,散的散,打没了。那时候大概半夜,保卫队的人也伤的伤,累得累,走不动了,就留在老鹰山过夜。保卫队队长不愿意留,和大伙吃完一锅荞麦粥,硬要连夜回山下的村子,想给村里人报个信,不叫他们操心。大伙儿留不住,只好放他回去。
“队长骑一匹红马。那红马真够俊的,村里人开玩笑说,那马就是队长的小媳妇。”爷爷笑了一下。爷爷很少讲故事,我眼不眨地望着他。
“队长带了一把火枪,腰上缠了一条铁链上路了。那晚上有太阴,又圆又亮,照得山路白天一样,一草一木瞧得清清楚楚。红马腿长脚轻,走得很快,走了一半来路,到一个三岔路口,好像听到一个女人哭。队长勒住马,慢慢踏着碎步,走了几步,见路边松树下坐了一个姑娘,一身荞麦花样的紫红衣服,头发又黑又长。队长愣了一会神,那么黑那么长的头发他还是头一遭见。他跳下马,走到姑娘跟前。那姑娘先是不答话,问了几遍,才抬起头来。队长一看,倒抽了一口冷气。那姑娘太漂亮了,漂亮得不像真人。队长望着姑娘,脸上火烧,可不晓得怎么回事,心里一阵阵虚。姑娘眼泪汪汪的,说大哥,我从山里亲戚家回来,路上脚扭了,勉强走了半天,实在走不动了。这都大半夜了,我还在这深山老林里。姑娘的话就像冷冷的小钉子,一字一句都钉进队长心窝里,队长没怎么犹豫,说你不要哭,这容易,你和我骑马下山,我送你回去。
“姑娘上了马,队长觉得马非但没慢,走得更快了。更怪的是,姑娘再也不说话了,无论队长问她什么,她总吃吃地笑。那笑声真好听,水一样淌到队长心里头,又冷又热。队长心里咚咚直跳,嘴上仍很随意地问姑娘一些话,姑娘还是不答,笑得更厉害了,似乎用手掩着嘴巴,可那笑还是掩不住。队长感觉姑娘搂住了自己的腰,心里七上八下,大着胆子,把手按在姑娘的手上。这一按不得了,队长浑身冷汗直冒。那双手冷冰冰的,就是一块冰疙瘩。队长猛地惊醒过来,这才发觉,马不知走到哪了。
“队长多少明白了,心里一阵阵怕,害怕过后,一个主意冒出来了。队长自言自语,怎么骑了这么久,还没出山?对姑娘说,我要加速了,你的脚不好,怕把你巅下来,我拿链子把你和我捆一起吧。队长嘴里说着,手已经摸出链子。那链子本是队长从家里带出来,打算捆土匪的,土匪没捆成,这时候倒用上了。
“姑娘一声不吭,走了一段路,姑娘又出声了,还那样,无论队长问什么,她总是笑。这时队长很清醒,姑娘的笑让他一阵阵发冷。他集中精神,想找一条路,可走来走去,还是在山里头转,心里头越来越怕,汗出了一身,幸亏这时候天不早了,偶尔听得见鸟叫。队长暗暗松了一口气,果然,骑了没一会儿,看到了一个村子。突然,姑娘说话了。
我抓着两把黑糊糊的荞麦,忘了往嘴里填。爷爷用一根小树枝拨弄了几下火堆,烤干的荞麦噼噼啪啪响,爆开一股股浓香。我焦急地望着爷爷。爷爷终于不再拨弄火堆,清了清嗓子,接着讲——
“姑娘说,大哥,到前面村子放我下来吧。队长嗯了一声,嘴里两排牙齿禁不住打战。队长对这一带山林多熟悉啊,他记得清清楚楚,前面那块地方本是一片坟地,哪里是什么村子!
“队长非但不停,还快马加鞭,想一下子冲过那个村子。背后的姑娘嚷起来,大哥,你停下来,我到家了。队长铁了心,狠狠地说,你家不是在山脚吗?怎么在这深山老林里?姑娘挣扎着,不笑了,打着哭腔说,大哥你停下来,我和你开玩笑的!你不要见怪。队长当然不会停,他狠狠踹了马肚子一脚,马子弹一样射出去,很快过了那个村子。他不敢慢,连连踹马肚子,马跑得屁股冒烟,天麻麻亮时,总算回到山脚的村子。队长还没冲进家门,就大声喊家里人,生火!生火!——他知道不干净的东西怕火。我抓了个精怪!他嚷嚷着。家里人和邻居披着衣服跑出来,围了半院子,好奇地看着他掉进水里又爬出来似的,身上还缠着一根铁链,铁链上拴着一把紫红色的檀香木梳子。
“队长丝毫没感觉到身后的人变成了梳子,他恨恨地解下梳子,看到梳子柄上有一个疙瘩,想起姑娘说扭了脚的话,恍然大悟,说烧火!烧火!就是这东西!大家很快烧了一堆旺火,队长将梳子扔进火堆,又用火钳按住。梳子在耀眼的火光中噼啪作响,流出一汪鲜红的液体,液体遇火即燃,散发出浓烈的异香。瞧热闹的人一个个仰起脸大口吸气,一个个就像浮上水面的缺氧的鱼,一锅烟功夫,全醉醺醺的,歪东倒西,站立不稳,如同喝饱了酒。队长勉强靠墙站着,隐隐听见一个女人呜呜的哭声。”
我望着爷爷如铜似金的脸,薄薄的左耳朵奇妙地颤动着。
“后来呢?”
爷爷嘎巴嘎巴嚼着一把荞麦,涩涩的香味细如青烟,若隐若现地萦绕四周。
“过了半个来月,那匹红马死了。”
我盯着爷爷的脸出神,爷爷的嘴左右磨着,嘎巴,嘎巴,嘎巴!活似田头的老水牛,沉醉在遥远的回忆里头。
“爷爷,队长是你吗?”
爷爷闭着嘴,似乎没听见我说话。
“不是就好,那队长真坏。”我说。
爷爷大概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