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仨偶尔会到小镇西边那间破落的小饭馆吃饭,一面吃一面聊,一顿饭往往吃得冷锅冷灶绵延千古。那天晚上,悠悠忽然提议说各人讲讲自己的初恋吧。悠悠说这话的时候正把头埋在一碗牛肉汤里,汤面上浮着一层油晃晃的霞彩。悠悠抬起头来,再次张开油乎乎的小嘴说:各人讲讲自己的初恋吧。
我说好,小木头一句话不说,就算默认了。石头剪刀布,我赢了,我先讲。如果我输了,照样是我先讲。悠悠对我的霸权主义是出了名的。她对小木头却从来体恤有加,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为什么,她笑笑说那男人太脆弱了。这句话在很大程度上安慰了我,我宁愿忍受她的霸权主义,也不想被她视为脆弱。我讲完后,他俩近乎幸灾乐祸地冲我笑。许多年来,舟舟是我的一块心病,我不容许别人那么笑她,以前不容许,现在仍然不容许。悠悠和小木头见我沉下了脸,方收住了笑。这可能是他们第一次见我露出这样难看的脸色,两人面面相觑,都有点不知所措。空气中有一根弦无声地绷紧了。时间在凝滞的空气中行走,迈着怔忪的步子。我想,他们并不知道舟舟的事,他们笑的不是舟舟,他们笑的是我,这没什么,我失态了。想到这,我强迫自己在脸上挤出一个青毛桃子似的笑。空气中那根绷紧的弦松了下来。
悠悠近乎谄媚地对我笑笑,然后转过脸对小木头说,该你了该你了,说说你的初恋是什么样子的?小木头的脸上立即火烧火燎的,我?我没什么好讲的。悠悠不依不饶,说你没喜欢过人吗?小木头嗫嚅道,没……没有,小木头的脸红到了耳根。悠悠忽然很生气地说你竟然说你没喜欢过人!悠悠的一双眼睛突兀地嵌在脸上,你怎么能说你没喜欢过人?现在你还说没有,我们都……我们都……悠悠说不下去了。
我不知道悠悠为什么忽然变得歇斯底里,虽然丫头平日疯疯傻傻的,她现在这副样子仍有些不正常。直到她离开的前夜,我才忽然明白了她没说完的话。她看见我看着她的困惑不解的眼神,不由得红了脸,神态也稍稍恢复了正常,不再逼问小木头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那你呢?你的初恋怎样?我问悠悠,我知道小木头一旦不想说什么事,那再怎么逼他也没用。
那我也没喜欢过人,悠悠气呼呼地说。
我听了这话心中很不好受,我想那我们以前算什么?如果你没喜欢过我,那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嘴里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着头看悠悠的那碗牛肉汤。时光停滞在冷却了的牛肉汤上,幻化出僵硬的色泽,冷冷的时间行走在冷冷的水面上,色泽越来越暗淡,终于由黄昏堕入了黑夜。我们走出小饭馆,许多蝙蝠在我们的头顶飞舞回旋,夜驮在它们身上神秘而忧伤。我们跟往日一样,在小饭馆前分手,悠悠和小木头走同一条路,我踏上了方向相反的另一条路。我想他们确实不知道舟舟的事。他们搬到柳浪镇的时候,舟舟已经离开了。
我跟大有打了一架后,总担心他会报复。静下心想,那天之所以打赢他,完完全全仗了我的狗屎运歪打正着先把一块石头砸到了他脑袋上,全然不像我一开始说的那样一拳一拳把他打趴下。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时间在我的头顶如履薄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有一天我远远地就看见了大有,想跑,脚却不听指挥,只呆呆地站在原地,心扑通扑通地跳,一分一秒等他走近。他脸上一副冷冷的表情,斜斜叼着一根烟,拖着步子走近了,我浑身的血都凝固了,心想拼了,就算死也不向他讨饶。这时奇迹发生了,大有满脸怒火而又无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做,走了。我转过身,发现爸爸站在我后面不远的地方。
爸爸能保护我,却阻止不了大有向我复仇。两个多月后,大有把舟舟强奸了的消息像在小镇上引爆了一颗定时炸弹,弹片四散溅开,准确无误地射进小镇的耳朵里,硬生生地钻出血来。小镇一向风平浪静惯了,哪里经受得住这样的大阵战?不出一天,流言蜚语如乌云涌起,把大有家和舟舟家包围了个结结实实水泄不通。两家人都阖紧了大门,任凭人们说三道四。两天过去了,流言蜚语炸了窝,两家人仍没丝毫动静,镇上的人有些沉不住气了,这时,一个人的到来挽回了颓败的局面,重新点燃了人们议论的热情。
来人是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按辈份我得喊他叔叔。叔叔是县里的警察。几年前,叔叔曾顺路来过我家一次。那次他也是一个人骑了辆三轮摩托。那时候我还是不折不扣的孩子,脖子上还没长出一上一下的尖尜尜。叔叔回去的时候,我哭着赖着要坐叔叔的摩托,爸妈不让,但叔叔很慷慨地说让他坐吧让他坐吧,我带他绕镇子一周,你们到那棵香樟树下接他。爸妈同意了。我破涕为笑,屁颠颠地爬上了座位。摩托开动了,忽然,妹妹哇哇大哭起来,妹妹大喊哥哥被抓走了哥哥被抓走了,妹妹一边哭喊一边追了上来。我得意地转头朝妹妹做了个鬼脸。摩托开到香樟树下,爸妈已经拉着妹妹站在那儿了。妹妹脸上挂满了泪珠,我从摩托上下来,妹妹便破涕为笑了。
叔叔进了小镇一会儿,就听人喊,抓走了抓走了,就跟妹妹当年喊的一样。随着声音,许多人往镇外涌,我也随了人流奔出去。许多人站在那棵香樟树下,望着叔叔把大有带走。大有低垂着头,两手深深地藏在腰间。眼睛尖的人们仍然看到了大有手上闪闪发亮的手铐。一双冰凉的手铐在初秋的阳光中闪闪发亮。这时,我注意到了站得远远的大有妈妈。她是镇上公认的美人,或者说公认的风骚女人。此时,我却怎么也看不出她那张脸的什么地方算得上美。整张脸全力以赴的是冷漠的表情。她没有哭也没有喊,她冷漠地望着叔叔把大有带走,风驰电掣般地带走,不知道摩托的车轮有没有在她的心上碾下一条痕迹,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一双雪亮的手铐。一双雪亮的手铐在初秋的阳光中闪闪发亮。
之后我很久没再见到大有妈妈,她把自己活埋在一片野地似的院子里。再次见到她是在四年后舟舟出嫁那天。
那件事后,舟舟退了学,舟舟同样把自己活埋在自家的院子里。四年后,忽然听说舟舟要出嫁了,嫁到百里外一个小镇。这消息意料之中地在小镇上引起了不小的风波,不过远远不能跟四年前的相媲美了,面对舟舟,人们的心理免不了有些复杂,表面上也不好意思表现得太苛刻。人们的议论是悄声细语的,汹涌的暗流似的,她出嫁了?她竟出嫁了?她也出嫁了?
舟舟裹了一身红,红鞋,红裤,红衣,红盖头,夺目的大红,红得淋淋漓漓如泣如诉,红得像一汪热烈而又寒冷的水。一片红色在秋天的阳光中盛开,那姿态是冷漠的,不顾一切的。舟舟在一片红色中缓缓走出柳浪镇,一片孤独的红色行走在柳浪镇,柳浪镇停滞下来了安静下来了喑哑下来了。在这一片喑哑的平静中,忽然异峰突起。娘家送新娘子的人群中,有人拎了一台录音机,录音机里传出了唢呐的旋律。几年以前女子出嫁还有专门吹唢呐的人,现在唢呐声还在,吹唢呐的人没了。就像姿态还在,投注其中的情感却没了。情感给抽离了,剩下的姿态便有些失真,仿佛隔了十万八千里,隔膜得生疼。唢呐的旋律从录音机里传出来,一声高过一声,像一个绝望的人呼喊,声嘶力竭地高上去,再高上去,快攀到峰顶了,却终于没法攀到,心有不甘地坠落下来,然后再苦苦挣扎,一点一点地高上去,再高上去。那旋律仿佛也是红色的,红得凄凄楚楚哀哀切切,一根细细的看不见的线在秋天锋利的阳光里腾挪跌宕,勒得人生疼。
我很难受地看着舟舟,可她看不见我,在她和我之间隔着一张红得惨烈的红盖头。舟舟被人牵着走出了柳浪镇,舟舟被人牵着上了迎娶的拖拉机,拖拉机开走了,发出平庸的突突突的声音,平庸的声音掩盖了刚刚的一切生机活泼。舟舟消失了,红色消失了,唢呐消失了。柳浪镇在秋天的阳光里安静得有点寂寞。人群散尽后,我看见那棵香樟树下,呆呆地站着一个人,好久我才人认出那是大有妈妈,四年来她老了很多,她怔怔地望着拖拉机消失的方向,拖拉机惊起一团团尘土,在她眼里蒙了一层雾霭。我听人说,大有做下那件事后,她把大有堵在家里揍了两天,她对大有说如果你敢逃跑那我就死给你看。不知道这话是怎么传出来的,不过镇上的人都不相信。我也不相信。这一刻,我忽然相信了,我在心里原谅了她。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我想我已经永远原谅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