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焘大摇大摆地走到桌子前,拎起唯一的一只鸡腿,边吧嗒着边走向录音机边说,“老大,你们伙食可还不错哦。”那只胡江河正一直反复思量着要不要夹到余兰碗里的鸡腿,如今很快在胡焘的嘴边只剩下瘦弱的骨头。如果胡江河真那样做了,通常只会有两种结果。余兰火冒三丈态度极为恶劣地说,“你不知道我吃素吗?佛乐还在唱着,你居然敢如此亵渎我。”她不仅会把沾了荤腥的米饭全部倒掉,而且一晚上什么也不会再吃。唯一还能体现她是个活在这个尘世上的世俗女人的,是她会摆上极其嫌恶的表情将鸡腿扔到胡江河的碗里,即使浪费,也得分清轻重有所取舍。若某一次余兰心情较好——近来很少有这种情形了,她会将鸡腿夹还给胡江河,并用筷子摁住不让他反抗,刻意充满柔情地说,“你比我劳累得多,这个家全指靠你,你得养好身体。”胡江河多次在内心里把这定义为一只鸡腿的恩情。而这,似乎也就是他可以感受到的全部了。只要桌上存在鸡腿,这两种情形就会交换上演,而生活的奇怪在于,余兰总是让桌上存在鸡腿。有时,胡江河不禁纳闷,她烧熟鸡腿的过程中是如何看待佛的。
胡焘啪嗒一声摁灭录音机,慢腾腾地走回桌边,悻悻然地说,“听这劳什子干什么,又没谁快要死呢。”他抓过胡江河面前的小瓶二锅头猛干了一口,对余兰直瞪着他的眼神毫无顾忌。多少天来,胡江河就一直在这种靡靡之音中吃饭,甚至睡觉,他仿佛身处一座古墓里,但既不敢怒更不敢言。他一直期盼着能一次性交给余兰一叠厚厚的钱,或许那天一切会暂时改变。他半天才想起来解释说,“都是你嫂子做点死人衣衫挣点家用,这年头,什么生意都不好做,裁缝也一样啊,就死人衣服没太多人愿意做才稍微好点。我也一直反对你嫂子做这个,毕竟不好,她为这个家付出太多了。”他偷眼看去,余兰依旧面无表情。
胡焘也似乎没听到,若平时他肯定会意地大加赞赏一番,以让人肉麻为能事。他急冲冲地灌下一口酒,极力压住涌上来的酒嗝,兴致勃勃地说,“刚才我们收工后,我想去桐镇看下我的表弟瘦猫,蹭口烧酒喝,但没去成,中途我就折回到你这来了。”
他耐心等待了足够长的时间,其间将半小瓶二锅头全部喝完,确信抛出来的疑惑已经到达最高峰时,才抹抹嘴心满意足地说,“我看到秦麻子正站在桐江大饭店门口焦急地来回走动,像是在等什么人。那可是桐镇最有档次的酒店了,我才去过一次。我突然灵机一动,便轻手蹑脚上前去拍他的肩膀,果然吓他一跳。他嘴角一直堆积着的笑意在看清我后立刻消失了。朝我翻白眼,奶奶的,还操我娘。他自然认识我,方圆几十里没有不认识我泰国的。认识我就自然知道我是跟胡老大混的。他自然又想起来我朝他扔的那块砖头,于是,他便伸出两只手赶鸡上寨似的哄我,吼叫着让我滚。我本就是去刺探机密的,自然不会轻易放弃,便内心争斗半天才克制住自尊心厚着脸皮问,‘秦老板,你等谁啊?’他根本不理睬我,操他娘的,还踢了我一脚。别担心,我自是不可能让他踢到的。他又跟只蛤蟆狗似的钻进酒店门里去了,我没辙了。但我不是轻易放弃的人是不是。我便躲在门右侧的桂花树下等,果然,我操唐盛祖宗八代的,他出现了。”
胡焘把空酒瓶摇了半天,确信再也吸不出一滴酒时,心犹不甘地将半盘花生米拉到自己面前,一粒一粒富有节奏地往口里扔。
半晌,才由余兰打破沉默,“我早说过吧。就是没给钱,才这么有恃无恐。”胡焘盯了胡江河一会,忽然转过神来,“那时是没办法,胡老大和我瞪大眼睛翻泥鳅似的瞅着,方圆几十里只有这么一个宾馆需要装修,这时节出外挣钱又绝不是什么好路子。不是事出无奈么?唐盛这狗日的还跟胡老大后面做过油漆工混饭吃呢,要怪只怪这种忘恩负义之徒。”
“上套是天生注定的,狗眼不识人而已。”余兰继续冷嘲热讽。
“那你说怎么办,我天天在家等着人死,然后你做死人衣服养活我爷俩?”胡江河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习惯在自己的下属面前对余兰逆来顺受。
“别这样老大,我觉得事实如此,只有两条路好走了,我也和我表弟商量过了。”胡焘突然又变得和往常一样毕恭毕敬,虽然他根本还没有指出哪两条路,却摆出了一副任其裁夺言听计从的模样来。
“我从来没想过要养你,更不会有一天养你们。”余兰显然不适应胡江河的反驳态度,歇斯底里叫唤着,“当初你怎么哄骗我的。我把最好的青春都给了你,没结婚就成为别人孩子的妈。”她抹了一把眼泪,朝胡江河甩去,又眼神直刺胡焘质问道,“你刚才不是说中途折回吗?怎么又去和你表弟商量了呢。”
胡焘一愣,赶紧圆场说,“我是说电话联系的。嫂子你别动怒,老大这些年很不容易。老大,明早我们就撤工。”
“然后呢,钱呢。”胡江河感觉无比的疲累,他就连抛出问题都显得心力交瘁了。
“我必须警告你老大,我们撤工后,唐盛那狗日的肯定先会来求我们继续上工,承诺这承诺那,千万别信他。他一辆车都够我们吃上几年了。我们监狱里流行一句经典名言,‘许天许地,不如放屁’。这个事情上一定要现实了老大,听我的绝对没错,没看到花花绿绿的钞票就绝不返工,任那狗日的说得天花乱坠。人就得为财活着。”胡焘咂摸着嘴,为自己的一番言论感到满意。他将最后一粒花生米扔到半空,伸长下颌精巧地接住。
“唐盛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不会太逼我们的甚至不会逼。那样倒好办些。你今晚所见的事情说明他早我们先料一着,已为自己准备好退路了。”胡江河开动所有脑筋,终于说出这些话来。
“将计就计,给他一个下马威。他找秦麻子就让他找好了。我看秦麻子敢不敢进入工地。没有谁敢,更不可能从我泰国手里抢食,老大你放心,这事我顶着,我刚才联系瘦猫就是为这事,我那些生死与共的朋友遍天下,都是几进宫的家伙,毒着呢,谁也不怕再进一次监狱,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跟里面的弟兄们好好聚聚,叙叙别后衷肠。列宁早说过,‘有蹲过监狱的人是不完整的人。’你别插手,你有家小。”
看着胡江河一言不发紧锁眉头的样子,胡焘越发轻松地笑出声来,“没那么严重,唐老鸭找的秦麻子占据不了工地,他就得乖乖给钱。如果瘦猫和里面的兄弟知道我老大这般受人欺负,肯定要笑话死我。”
胡江河略一沉思,也装出豪爽的样子说,“那就依你。”
胡焘顿顿空酒瓶,嬉皮笑脸地说,“只是得给弟兄们备点薄酒,这天气的,干蹲在场地上屁股都会冻成一块的。”
余兰冷冰冰地接话道,“只要你要得来钱,没问题,我把收藏的敬献死人剩下的酒全给你们送去。”
胡焘向她抛了个媚眼,垂涎着脸说,“嫂子你就等着收人民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