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满池青白的莲朵,弯下腰去,摸了摸那润泽的花瓣。
千年过去了,他不再是原来的他,我也不同于原来的我。
只是他执意不愿意忘记倾瑶,执意让前世的宿命困死了自己。他做不到身如清风、心似飞鸟,竟要囚禁一颗不属于自己的心,那该多痛苦?
他是真心在对倾瑶,我相信的。可是还有更多,恐怕就是歉疚了罢。
“你何苦让自己这般疲累?”我叹了口气,缓缓问道。
他却不想承认:“本座快活的很,一点也不累。”
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初衷,连自己真正想要甚么都不清楚。
我却隐隐约约有了些感触——他欠着倾瑶一份还不了的情,所以必要找到我,给我一个交代。
可是他从来没有问过我需不需要这些?
“你老是这么自以为是,上辈子就擅自决定丢下倾瑶……现下又把我弄来魔界。你想要对我好吗?如果只是有这份心意,我觉得已然足够了。”我轻轻道。
他微笑道:“你说错了。我不过觉得你我相识一场,须得有个圆满如意的结局,才算不枉今生。”
我们说话的间隙,殿后响起清脆的脚步声,冰凉透亮的寒玉路面上,映出了悬铃妖娆的影子。
“大人……”她微微倾身,凑到九图耳边去。
九图紫眸一沉,而后又笑了。
“是么。”他淡淡道:“来得真快。”
我的心重重跳了起来,情不自禁握紧颈前发着暗光的宝锁。
果然,九图走到我身前,微眯双眼,道了句:“我那尊贵的弟弟,可算来了。”
翔鸾星君!
这个名字甫在脑海里出现,我鼻子便有些酸苦之感。仿佛受了很大的委屈,再见到他,说不准立马就能哭了出来。
九图不言不语地弯下身子,拦腰将我横抱起来。
好一阵天旋地转。
我惊愕道:“你要干什么?”他没有理睬,只转头对悬铃道:“准备好的霞帔凤冠,现下都可以拿出来了。”
我又心惊肉跳了一番,但听九图道:“殇魂殿前也该张灯结彩了。弄得喜庆点儿没关系,反正今日是魔界少主大喜的日子。”
悬铃黯然垂眼,低低应了声是。
可是……他在说甚么胡话啊?
我被他抱在怀里,手腕上的命脉被他按住,浑身发软,动也动弹不得。
方意识到自己身为半魔,不为魔界之主所制,那才是奇怪。
九图低下头,在我面颊上轻轻吻了一吻,柔声道:“他和你在凡间成的亲,只是做戏罢了。”
我料到他已看穿了一切,可却没想到,他脑子里有这么个惊世骇俗的想法。
“过去你是仙身,怎能有洞房花烛一说,现今你想如何都好,本座会还你一个完满的结局。”
这样就算完满了么?我眼前突然浮现起很多人的脸容。
恩师娘娘,清归,杨衍文,空心儿神仙……
浮光掠影的曾经交错着,下凡后的日子仿佛融进了骨血里,唤醒本不应有的一丝痛心。
在天界有三百多年的记忆,却不如这短短一年来得鲜活。我生来就被人歧视,饱受寂寞之苦,没有过朋友,也没有过真正对我好的人……
可是凡间却大不相同,那里虽然简陋庸俗,好歹我活生生地存在过。
加诸倾瑶身上的惩戒,将我变得愚笨也就罢了。又是几时将我变得如此唯唯诺诺,掺杂不清的?
我也不想让空心儿神仙看到我穿着鲜红的喜服,坐在九图身边的样子……他对我的误解,已经太深了。
想到这里,不禁要奋力地挣扎,可是手腕处被扣死,竟一动也不能动。
我仰脸对九图道:“我们应该再好好谈谈的,我知道你不是坏人,可是,我也早就不是倾瑶了……”
他抱着我飞速朝外走,也不作答。雪柳冰花在眼前倒退,五光十色,煞是好看。
“我也不是你报复天界的借口……你原先因为他们的虚伪生恨,现下又因倾瑶将他们恨之入骨……这些我都明白。”我顿了顿:“可是,你也不用这么急着办喜事罢?”
九图终是微微一笑:“哦?你明白么。”
我刚点了点头,他就放缓了步子。
他的笑容倏忽不见了,柔光生辉的冰雪,把他的面貌雕琢得很冷很冷。
“你明白了什么?若你知道本座上穷碧落,下至黄泉只为探听你的消息,若你知道千年来,我过的是怎样一种生不如死的日子,你还会说自己明白?”
他握着我手腕的手微微颤抖着,牙也似乎咬了起来。
“我怎看不出你是真的变了?你以为我是傻的么?”
我不知要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才好,看到他这样子,又有一点难过。
他向来是沉静的,锐利的,懂得如何用温和的笑意掩饰心底所想。却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也会如此失态。
我呆呆看着他,他却闭了闭双眼,缓缓地道——
“我最知道我那个弟弟,他素来厌憎与人瓜葛,又有一颗磐石之心。他的眼里摆不下任何人,我本以为,你也一样。”
他叹了口气,很是唏嘘:“直到现在,我才不得不承认是我大意了。我们是兄弟,有些喜好颇为相似,也是情理之中。”
“他对你……”九图说到一半,见我的神情不显惊讶,方才勾了勾唇:“原来你已知道。”
我开口想说些甚么,却见他摇了摇头,伸手在我眼前一晃。
就是电光火石的一刹,我眼前便陷入一片漆黑。
仿佛在冗长的暗道中走了很久,再醒来时,只有无边无际的朦胧的红。
我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努力睁大眼睛,却听到身边悬铃娇媚冷冽的声音。
“星君要看到人平安无事,现下也看到了。倾瑶仙子如今已是魔宫娘娘,这也是她自己愿意的。不然,娘娘怎会那样不清醒,甘心化作魔族呢?”
魔族?不是的,我只是半魔而已,想要转化回去,毕竟也很简单——
我想开口辩解,话到嘴边,却冲不出喉咙。
好像只能直挺挺地坐在这不知名的地方,任头顶重冠压得脖子生疼。
不单是脖子,眼前也是一片深红,模模糊糊,甚么也看不清晰。
一个多日未闻的音色淡淡响起:“你不必多言,我说过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她自己对我说。”
这声音激起我心中涟漪一现——翔鸾星君!
“殿下,娘娘刚行过种种繁杂仪式,精气耗尽,口不能言……我们大人已告诉过您。”悬铃道:“自己眼睛看着的才是最真切的……您此刻是故意找茬呢,还是不信任我们呢?”
翔鸾星君似顿了一顿:“她本是月宫门下散仙,这闲事轮不得我管……可事到如今,她不能重蹈覆辙。和我回去抑或留在此处,都只会害苦了她……”
“所以你来找我讨人么?”
九图的音色方才响彻大殿,近在咫尺,从容不迫。
“是。天界魔界,都不是她应该呆的地方。”
九图笑了:“哦?那你说她应当呆在哪?难不成是杨府那个庸俗不堪的地方?”
翔鸾星君道:“正是凡间。我已送杨衍文肉身前去投胎,若你守约将她放了,我还有时间将他二人安至相近之处。”
“杨衍文?”九图又笑了笑:“你倒真是清楚,知道她回天界也是死路一条。你这么为别人的命运着想,真是爱她爱得不浅。”
翔鸾星君道:“我早已无心无情,连恨你都没有了气力,哪来的闲心玩弄些儿女私情?”
九图喃喃道:“不错,你本就没有必要,非把一个千年都瞧不上你的女子放在眼里。”
他这句话说得不紧不慢,不轻不响,听到我心里,却不禁微微一痛。
原来他早就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说这样的话,究竟是在惩戒哪一个人?
“你可知你背着天界,把魔气送来给我,回去之后会被如何治罪?”九图顿得一顿,又发话道:“何况若我不想放人,你单枪匹马,又能怎样?”
翔鸾星君的语气并不甚在意:“天帝对我十分看重,必不会取我性命,这便够了。”他似往前走了两步,两边兵戎之声交错纷然——“我做神仙做惯了,一朝做了凡人,唯有她仍助我良多。为了找你讨回自己的心,我欠她太多,也欺瞒她太多。如今我不想和她纠葛,还她这点人情,总不过分。”
他的话并不诚恳,一字一句地挤出,十分费力:“凭我如今的法力,不敢说要魔界元气大伤,至少成全她一人,还是可以做到的。”
他好像又往前走了两步,悬铃大喝一声:“休得再往前来!你待要怎样!”
翔鸾星君冷冷地道:“手下败将,还敢无礼。”
悬铃被噎了一下,没能说出话来,翔鸾星君缓了缓语气,又道:“你怕甚么?本君只不过要把魔气还他,顺便要回自己的东西。我巴不得和你们井水不犯河水,等两界交战时,才好痛痛快快来打一仗。”
九图冷笑道:“取走你自己的心,我便不会对她多做纠缠……三弟,你还是那么会打算盘。”
翔鸾星君道:“你要这么理解,也是你的事。我向来不会为别人考虑,不过在还自己的欠账罢了。”
“欠账……欠账……”九图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扬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很好!你我真不愧是兄弟,口是心非,都觉得欠了她的!”
砰地一声,他在我身边拍案而起:“你无心无情,我堕入魔道,这不是很好么?我们总算是殊途同归,为何你还是不识好歹,总要同我争抢?”
翔鸾星君哼道:“你那颗心里装的全是对倾瑶的情意,我要回来岂非更是种折磨?”
九图道:“那你想做什么?”翔鸾星君道:“我想毁了它!”
我在大红的盖头下大惊失色,若非口不能说,早就讶异地叫喊出声。
耳畔只感到一阵凌厉的风声,有剑气铮铮飞扬,流水一般掠过面颊,那红色的遮盖登时裂做两半,翩翩然飘落到地上。
我所看到的景致,和初来魔界时并无二致——脚下是千重台阶,抬眼是华丽金殿,气势非凡,却又空洞暗淡。迎着我的鼻尖,有一柄长剑寒光森然,它与九图挡过来的黑袖交错,映出翔鸾星君本身绝伦的脸容。
这是他本来的样子……剑眉星目,不是杨衍之那双桃花深水似的眸子……
这张脸容,我已有多久没看见过了?
“你把我的心从莲花池里移出来,植入了她的身子里?”翔鸾星君的目光平静如水,看向九图:“真是绝妙的想法,绝狠的心。”
九图微微一笑道:“过奖。为了将她留在身边,你知道我什么都做的出来。”
翔鸾星君也不动声色地一笑:“你早算到我此行的目的。”九图道:“被你一剑刺穿的人,连魂魄都会被钉死。现下……你还下的去手么?”
我全身僵硬,穴位被封死,连转一转目光都很困难。
可是缓缓移过眼的那刻,我看进了翔鸾星君的双眼里。
他的眼睛里好似有星辰坠落,本色流露出来,是一种我所熟知的温柔。
还有我所不熟知的东西蕴含其中,也许那种情感,叫做痛楚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