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办家宴时,我才总算见着了空心儿神仙。照理说我不能多待,前去做满了礼数便得回屋。在府里我整个见不得光,盛夫人才没那好心让我留下用饭。
一进门便看到了他,他正坐在老太太身边,长眉俊目,不改当初。再配上颈间随意一束的黑发,乍一瞧去,宛如天人。
那样的一种贵气,真真是和其他凡人都大不相同。
我跨步走进正堂,他还没看见我,老太太倒先注意到了,点了点头,便是打趣道:“沐儿昨天吃了什么?怎地这般圆滚滚的?”
我顿时衍生了想死之心。——是清归!都是那厮!本小仙现下连腰身也没了,远远看去端得是个凤梨状的。
有人在一旁用帕子掩了唇笑道:“都说有孕的女子,脸盘容易浮肿,我看妹妹倒也还好……不过体胖些罢了。”
谁说话这么带刺儿?我转眼看去,果不其然,又是云宛如。
她目光似水地冲着我笑,颇有几分娇柔病态。我屈膝给他们先行了礼,没打算理她,只上前坐下:“婆婆他们怎地还没到?”
老太太道:“不妨事,估摸着是一行人出去赏雪耽搁了。沐儿,你怎么穿得如此单薄?”
一旁的空心儿神仙,不动声色地转眼看我。
被他这么一瞧,我心底顿时生出些紧张,忙道:“不碍事,这衣裳看着薄了些,其实——”话音未落,放在桌上的手背便被人轻轻用掌心扣住,绵密的暖意敷上来,似要把肌理上的冰寒通通驱走。
“好凉。”他低低说得一句,波澜不惊地抬眼:“纤衣,节气已到了大寒,怎不知给二少夫人多加两件衣裳?”
纤衣嘟囔道:“我和院里的婆子们都说过,个个儿答应我给做给做,可到了现下,都没人来给少夫人量身。她又出不得门儿去,所以……”
空心儿神仙眼中有微光一闪,冷冷笑道:“所以连件像样的外衣都没有?”
气氛渐渐转向尴尬,我心急之下,忙反手握住了他。
但觉他浑身一震,脸容里有愕然一闪而逝,慢慢回眼,凝住了我。
我轻声道:“别太苛责纤衣,不关她的事。”他沉默下来,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桌上相握的手,神情复杂。
我方察觉自己逾距,当下将手从他手底抽出。余光瞥见对面的云宛如,不言不语,杏眼娥眉间,似有冰雪飞扬。
“好了,好了。”老太太出来打圆场道:“月临,去把我那件翎绒大氅拿出来,送给沐儿。一件衣裳罢了,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
她转过头来,亲切地对我道:“你现下走动不便,吃穿用住甚么的,平日里除了纤衣也没人帮你多想着。往后受了委屈,尽管来我这儿,我让月临多给你打点打点。”
我受了几百年委屈,这点小意思哪能不习惯?不过她一片好心,我又何必拒绝,当即起身屈膝:“谢老太太。”
“看样子婆婆他们玩忘了兴,时辰也不早了,妹妹用不用先回去?等等叔父舅舅姑妈他们都来了,你站在这儿怕是不好交代。”云宛如淡淡插了一语道。
我笑了笑:“说得也是。那我这就走了。姐姐记得帮我跟婆婆问安。”
她唇角一勾道:“妹妹放心。”
我就着方才的姿势,又行一礼,转身招呼纤衣,打道回房。空心儿神仙扬起桃花似的双眼,略略看我一下,甚么话也没有说。
我转身离去,但听身后有人惊呼:“夫君,你到哪里去?”
一回头,空心儿神仙竟随我起身,倒叫我好一番愣怔。
“这些日子太疏忽了她,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看一时半会人也来不齐,就先去送送。”他平平淡淡交代着,甚至没有多看云宛如一眼:“等等我自会折回头来用饭,不必担心。”
“夫……”背后的云宛如欲言又止。
我手腕突地一紧,被他牢牢拉住,头也不回地往外拽走。
才下过一场大雪,夜幕下白茫茫的一片,银装素裹。积雪压住梅花树的枝子,扑簌簌地往下掉。脚底下也给通通铺满,走过去便是吱呀吱呀的响声。
我仰头望向苍穹里一轮皎月,肚子里装了个清归,沉甸甸的十分难受。
正想着要不要让他走慢一点,忽地便见他在棵雪树下停住了步伐。
他转过身来,眼瞳便如那皎月一般,流光闪烁。
“你先回去。少夫人我等等自会送她。”他出言打发走纤衣。
我由他看着,心里头有些奇怪——自他告诉我前世的身份,我便少了些以往笨拙的性子,而今被他这么盯着,也没有不自在的感觉,只是心底空空荡荡,又怅惘,又释然。
这变化究竟是何时而生的?
空心儿神仙仔细瞧了我片刻,伸出手来,将我襟前结线重新系好,叹道:“盛夫人欺侮你至此,怎地不知让纤衣来告诉我?”
我茫然摇了摇头:“这点小事,算得了甚么呢。”
他听后一言不发,半晌才道:“你可知为何本君一直没顾上你那头?”我又摇了摇头。
“近日那千年女树妖又有了踪迹,我一直在潜心追寻。”他顿了顿,替我将乱发别到耳后去:“杨衍文也开始嗜睡不起,已到了魔性将发的地步……过得个把月,想九图就会前来。”
我像在听别人的故事,杨衍文的音容笑貌在眼前忽近忽远。谁会怎样,谁又会怎样,似乎早已离我而去。
我道:“仙君说会帮他,让他不至于灰飞烟灭……是真的么?”
他凝神看着我:“你信不过我?”我忙道:“不。只不过心里面老是不安定……这才想到要问一问。”
他凛冽的薄唇微微一弯,令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我会保住他给你看的。”
我心尖一颤,一丝感动慢慢升起,脑子里却颇是混乱——我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对他而言,又是否公平?
“九图身无魔性,必不会只身来此。这千年女树妖应是为了助他,才执意用些不耻之手段,问我要回内丹。”他淡淡说着,伸手折下头顶一枝白梅:“杨府怕是待不长了,我也没心思去和那些女人鬼扯。”
我稍微憋不住,哧地喷笑出声:“果然仙君还是不适合呆在俗世。”
他见我笑了,神情也略有柔和:“和我不同,你倒是挺乐意留在此处。”我随口笑道:“您和小仙,本就不是一种人嘛。”
话刚出口,便见他修眉一簇,随即自嘲地勾唇。
“哼。不是一种人……又是这句话……”
我说错甚么了么?
本以为他要莫名其妙发一顿脾气,却见他含着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将刚刚的梅花塞进我手中。
“你也真是没变过。”
“嗯?”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垂眼牵起我的手,踩着雪向暗夜深处走去:“千年前,你第一次见到本君,也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说过?”我惊讶地伸手掩唇,却没想到手里刚接了枝梅花。
刷拉拉扫了一脸雪,好凉。
空心儿神仙只一步步朝前走着,语调淡然:“是啊。你那日穿了一件霜痕符衣,去找九图听琴。九图邀本君同去,你便不高兴了,指着我道——他和我们又不是一种人,哪里会去听了?”
我干笑道:“原来我那时如此混账……”女子想与心上人一起时,向来不待见第三者。
空心儿神仙悠悠道:“所以本君从那天开始,便情不自禁地开始讨厌你,注意你。”
我忙道:“是我不对,多有冒犯。仙君讨厌我也是活该。”
空心儿神仙顿得一顿,道:“都眼睁睁看了你千年有余,还哪有心力讨厌?”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又开口说道:“你就是这么个性子,从未接触过我,却只凭外表便下了如此定论。现下也没变过……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一根筋得可以。”
这……这不算是在夸我罢。好吧,我权当教训收下了。
远远处看得见小院里暖光盈溢,空心儿神仙低声道:“到了。”
察觉他一直拉着我的手,我有些不知所措。他回过眼,千年的霜寒在脸容上化尽,月华里竟不复冰冷。
而在重新现出的那种温柔,令人觉得不可思议,颇似一场梦境。
原来这个冷心冷情的人……也会有这样的表情么?
不禁在原地呆若木鸡。
我想我那时的神情一定很傻。
“去吧。”他微微俯下身,唇角带着意味不明的弧度:“以后受了委屈,一定要让我知道。”
我愣愣看着他,不认识一般。他在我冰凉的面颊上轻轻掠过一吻。
那个吻很熟悉,轻到飘渺,催人入眠……曾几何时我也经历过……不过,究竟是几何时?
突然间想不起来。
“除了本君,没有人可以欺侮你。”他抬起眼,目如星辰,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其实,在天庭欺负过你的人,本君私下都教训过他们……”
我下巴渐渐脱臼,原来我天庭里狐狸瘟神的称号是归功于他。
他们都叫我狐狸瘟神,谁欺侮过我,过不了几日自个儿便也会倒霉,麻烦大小皆有。
总之,自从这个传言之后,众仙便对我更加排挤……
不过,那能怪得了我嘛?
大家伙儿都擦亮眼睛瞧清楚了,分明是这个坏人从中作梗,我是无辜的呀——
那厮被我睁大眼睛的模样看得不大自在,掉过脸去轻咳了一声。
“我看不得他们没轻没重的样子。”
你也没见得知道过轻重啊!怎地就别人不行了?
我差点叫出声来。
“反正,没人有那资格随便欺负你。”他轻轻闭眼,说得理所应当:“既然做了,就别怕被本君惩戒。”
照这么说最该下阴间的那个应该是你自己啊!我又差点叫出声来。
所有的话说完,他像是心情很好地拍拍我的脸,转头大步离去。
“进房去罢,外头冷。”他丢下这句话,渐行渐远:“这两日有空,我会多来看看你。”
本小仙这才发现,天庭里呆了这么久,我对空心儿神仙的了解,却简直只是凤毛麟角。
本以为他是个再好看穿不过的人——倨傲自大,冷漠无情。结果他竟意外地很孩子气,不光没有想象中那么坏,反而显得如此别扭……
说到底,他的坏也只是嘴坏罢了。我站在原地,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