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盛夫人许诺的结婚尚余一日,空心儿神仙用功闲暇,摆出盘棋来陪我解闷儿。
本小仙执一盒白子,空心儿神仙挟一手黑子。这些日子我被禁足,搬他身边来还真搬对了。虽说我俩在天宫里交情不深,下凡来互相照应着,也不会太索然无味。
他两指修长秀致,不慌不忙落下一子。抬眼看看外院儿忙里忙外的纤衣,道:“你这丫鬟可真算找对了。”
这厮棋艺高超,连着三局把我逼进了绝路。
我冥思苦想着下一步要怎么走,随口回道:“钱也给了,好处也许了,再不向着我,就是她脑子太笨了。”
空心儿神仙似是笑了笑:“这么说,变聪明的那个好像是你?”
甚么话!我下巴磕在桌上道:“小仙本来就没有多笨。只是在天庭人人欺负我,谁都不把我放在眼里……时候一久,就得逼着自个儿懵懂些。不然样样事情都知道得那么清楚,哪里来的清净日子过?”
他懒懒垂下眼:“倒没想过你有这番心思。”
我哼了一声:“原先您也没正眼瞧过我。”
“还不落子?”空心儿神仙不经意岔开话道。
我手中拿着白子比划,心中万分纠结。往哪儿走都是个死字,只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你说这人陪我解闷儿,他赢那么多回干甚么?这下好了,本小仙心里头更憋闷了,他起的甚么作用?
我一扁嘴摔了棋子,道:“不下了不下了,跟仙君玩儿了一个上午,老是输!”
他也不生气,不紧不慢收了棋局:“那该说说正事了。”还有正事?甚么正事?我奇怪地看着他。
“盛夫人允你提前进门,不过,也让我允了她一个条件。”空心儿神仙抬起眼,瞳似琉璃,清明透澈:“正妻要听她的安排,且定要在你之后,诞下子嗣。”
我倒不惊讶,只提醒他道:“八成是云宛如。”想了想又道:“不过仙君你不要紧吗?你真的要和她……生个儿子呀?”
空心儿神仙道:“我这不是在问你的意思么。”我道:“问我干甚么?我和她又生不出儿子来。”
他一副万般无法忍受的神情:“我是要你表现得不情愿一点儿。成亲之后多缠着本君,本君也好有借口不去她那儿。”他顿了顿,道:“至于盛夫人那边,都已经先斩后奏了,她能怎么样?”
哦,要我演个陈年醋坛子?我可算明白了过来。
“这个好办。”我道。想想觉得吃亏,又要求:“但将来若人人都说小仙是杨府的坐镇胭脂虎,你可要为我讨回公道。”
空心儿神仙说:“你理会他们作甚?”
可本小仙就是在意!我脸皮儿薄,难得下次人间,不能留个母老虎的臭名在外啊。
我道:“您想想看,他们要嚼舌根,必定不会只说小仙一人。要连累仙君也变成了壁京城里第一妻,不对,妾管严,那才叫得不偿失呢。”
空心儿神仙眉尖一挑,失笑道:“你把你的分内事做好,这些本君自然帮你考虑。”
我欢喜道:“那就谢谢仙君啦。”
他手支着下巴,目光锁着我,“嗯”得一声,若有所思。
我眨眨眼:“仙君想什么?”
他几不可见地淡淡一笑:“也没有甚么。明日就要嫁人了,怎地没见你紧张?”
我有些莫名其妙:“本身就是做戏,何来紧张一说?”
他轻轻沉吟道:“做戏……”半晌,抬眼看着我:“你就不怕假戏真做么?”
怎可能!他看得上我才怪了。
我恳切地点点头:“我信仙君的为人,仙君华贵高洁,眼里除了修仙,容不得其他。”
他唇角勾得十分诡谲:“万一本君一时迷了心窍,觉得做回凡人也不错呢?”
神仙菩萨,他不会是说真的罢?
我吓了一跳,四下看看无人,忙低声道:“仙君,您是掌管天道五行的人,您都做了凡人,是要天帝取了本小仙的命吗?别别别,您千万不可犯糊涂啊……”
话没说完,便见他直起身来,猛地将脸容凑近过来。
我一时脊背悚然,连后退都忘了,我们之间只隔了一张小桌,如今他近在咫尺,神色慵懒,连睫毛洒下的一片淡影都看得清晰……再凑近一点儿,鼻尖便快要碰到,他呼吸清凉,甚至感觉得出那嘴唇凛冽的线条……
死了死了。我“刷”地闭上了眼,呼吸也不由自主随之屏住。
“现下可有那么一丁点紧张了?”他嗓音低沉,虽依然淡定,却有一丝压不住的捉弄之意。
我死合着双目,拼命点头。
对呀,再怎么装、怎么做戏,眼前这个都是个公的。明日说不准……比我想象得还要凶险……
呜呜,恩师娘娘,小仙错了,真的错了。小仙不该忘记了上仙也有男女之分,小仙不该忘记了空心儿神仙他也是个早成了年的男人!
“知道错了就好。”他似笑非笑地道了一句,终是没再靠近,轻轻离开。
迎面没了压迫之感,我可算舒出一口长气。再多一会儿,估计就要憋死了。
过了好半天,我才敢慢慢睁开眼。一颗心还是扑通扑通的,快要从喉咙里跃出。
“仙君……?”对面已没了他的身影,我四下环顾,却不知道他跑去了哪儿。
想想刚才的情形,又不禁觉得脸上一热——你说他这是干嘛?一直相安无事的,不是最好吗?是不是非要看本小仙不好过,他才高兴?
那猛然间的靠近弄得我一晚上没睡好,第二日起来,呵欠连天。
“哟,姑娘这是怎了?”晨时纤衣一进来,便掩口轻笑:“大喜的日子怎么打不起精神头儿?是不是要做新嫁娘了,一夜没睡好?”
还敢说,提到这个我就一肚子气。
我懒洋洋地赖在床上,道:“反正我一个通房,又摊不上甚么正规的仪式。洗个澡熏个香,吉时到了直接脱光了一包……何必要那么好精神?”
纤衣过来扶我道:“若是公子宠着姑娘,仪式再补办也不迟的。”
我软绵绵起身,任她往我身上比划衣裳:“不是说今儿早上还要喝春睡酒?唉,本来就这么乏了,再喝那个,人还撑得下去么。”
纤衣笑道:“那酒姑娘不喝也罢,奴婢偷偷给您倒了去。反正是求子才喝,姑娘也用不着。”
她帮我打点好一身的行头,方才想起了甚么似的,跺了下脚:“唉呀,夫人还说要我把压箱底儿集子取来给姑娘看,一大早忙活昏了头,都给忘了。”
我无精打采地去外屋洗漱,随口问了句:“甚么压箱底儿的集子,那么重要?”
纤衣道:“都是那些个麻烦规矩。几张……几张春宫图罢了,出嫁之前得看看。”
我边扯布巾边犯了个白眼儿,亏得空心儿神仙那时作孽,这些乌七八糟我还看得少了?
当下便对里屋道:“身孕都怀了,还穷讲究些甚么?我只求天儿早点黑下来罢,能有个名分,这心里也就踏实了。”
纤衣轻笑:“说得也是。”
不知是不是我的话太灵验,黄昏还没全过去,天色便转阴转黑,再过几时,竟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
我泡在盆里,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昨日空心儿神仙表现得那般反常。今天真的不会出甚么漏子罢。正想到出神,但听屏风外纤衣请道:“姑娘,我要进去了。”我轻声应了,她便走进来,用块大红色的布巾,将我从脖子到脚地包住。
“这回抬着您可得小心,肚子里还有一个。”她将我扶到中堂,边给我擦头发边玩笑地道。
不说我还真忘了,清归近日在我腹中总是沉睡,借胎借这么久,也该到了休眠之期。
小雨绵绵在窗外落着,我在浴盆里泡久了,浑身都没半分力气。纤衣小心翼翼给我上了新妆。过了片刻,便又进来四五个婆子。
纤衣跟在后头,我被其余四人抬着,第五人则撑起锦花伞。
一行人浩浩荡荡,阵仗不小。看样子是朝着空心儿神仙那儿去了。
我浑身上下的肌肤都裸.露在外,只由块喜布隔着空气。冷风一吹,登时起了身鸡皮。
好在路途不远,不出一会儿便到了地方,纤衣小跑过去推开门,婆子们手脚麻利地将我从布巾里拖出来,转而塞进鸳鸯绣帐里头。
我见不得自己光着身子,赶紧扯了旁边的被衾牢牢盖住。
“姑娘请在这儿候着。”纤衣福了福身,随婆子们出去了。
房内静静燃着焚兰之香,窗外淅沥沥雨声不住。
身体渐渐回暖,整个人都陷入一片柔和的安宁中。抬头看过去,红的纱帐,红的双烛,就和那日在青楼里看到的一般,奇怪的、飘渺的红……
我打个哈欠,头一点一点,持续瞌睡。
不知等了多长时间,外厅传来“吱呀”的响动,似是门被人推开。
我一惊,困倦之意顿去,睁大双眼,精神得不得了。
“……仙君?”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眼前忽地亮了,迎面而来的烛光,耀得我忍不住半眯起眸子。
“别说话。”我听到他压低的声音。
那工丽细腻的帐帘,被只手轻轻从外掀开。
“今日下雨,外面那人应该听不太清晰。”他身着一套绣纹的喜服,袖口匝的银边,把手背衬得极端白皙,“但是,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我点点头,不自禁把被褥又往上拉了几分。
他没注意,从怀中取出剩下的半颗药丸,道:“来,吃下去。”
我顺从地张开口,没等咬到药丸,就觉颈间一痛。忍不住要惊呼,竟哑然无声。
他消了我的声音?我疑惑地看过去。
“对不住。忍一忍罢。”他眼神清明,静静回看着我。
不知怎地觉得很安心。
我又点了点头,拉过他的手心,一笔笔写道——一切都听你的。
肌肤相触,指端温暖。如此一来,竟觉得身上寒凉。
我在被褥里不为人知地抖了一抖。但见他眼神微微柔和,低声道:“你放心罢。我不会做逾距的事。”
如此甚好。我再次大力颔首。拉过他的手又写道——那昨天?
“昨天只是吓你的。谁教你不把本君放在眼里?”他冷冷哼了一声,生气的模样颇像个小孩子:“现下才知道怕,早干什么去了?”
唉,几千年的神仙都做了,偏要在这点小事上和我过不去。
我摇摇头,拉紧身前薄被,对他做起了口型。
把——你——外——衫——脱——给——我——
他一愣,好像突然想起来没穿衣服的规矩,触电似的从床沿弹起身。
我继续道:仙——君——背——过——身——去——
他似是一窘,立马刷地转过身。
我盯着他的背影,看他一个个解开扣子,心中突地有些感动。
以往对他成见太深,其实他也不是我原先想的那样坏……
他将外衫脱好,不回头地默默递给我。那手指头抖的啊,和筛糠一般。本小仙又不吃了他,他抖什么啊。
莫名其妙地接过外衫,我系扣子穿好。穿好许久,依然见他不敢转身。便伸手过去戳戳他,示意可以。
他回过头来,目光不太知道往哪儿放似的,重新又坐到我身边,道:“本君现下稍微用咒符疏通,帮你把毒逼出来。可能会让解药药性蔓延全身,药效一发,便是两个时辰……你可准备好了?”
我点点头,神情肃穆。他也点点头,取出一张道符,啪地贴到我脑门儿上。
我哭笑不得,本小仙这回成僵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