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远远的那边厢,拿捏着腔调唱得正欢——“今得了李左车楚国之幸, 到后宫和虞姬商议起兵!”
这边厢我却瞧着面前的容小八,脸带难色。
“白姑娘究竟有什么东西,非要交与我不可?”
他深黑的眼直直瞧着我,盈满疑惑。
可是,可是……哎,这让本小仙如何解释是好。
情急之下,我也多想不得,慌慌张张扯下腰间锦囊:“这个,小八你收下。”
“呃……”他怔了怔接过手去,“这是……”
我忙道:“听闻你过些日子要和我家公子同去考试,我去土神庙帮公子求符的时候便顺手帮你也求了一张,——哎哎哎,你先别看上面写了什么,看了就不灵了。”
他将信将疑地重将锦囊扎好,问道:“我和姑娘并不熟识,这般为我着想又为了什么?”
我道:“不是为你着想,是给我家公子求符时,顺道想起了你。杨府人丁又不兴旺,今年去笔试的只有你两个,又不麻烦,就给你带回来一张。”
他眼中微有流光滑过,低头看看手中锦囊,神情闪烁。
我清清嗓子:“……这符能保佑你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你便带在身上,当我还你带路的人情。”
一席谎话说得顺顺溜溜,脸不红心不跳。其实什么呀,那只是张随手放进去的净衣符,摆在身上,顶多让他日日清爽干净,哪顶得了别的大用处?
过个把月符灵失效,那便是张普通废纸而已。
亏得他盯着看了好半晌,谨慎小心地把它收入怀中,方才对我作揖道:“小八生来命理呈凶,府中唯有二公子一名知己,二公子对我好择好矣,毕竟主仆有别……却想不到,今日有白姑娘如此记挂。”
他顿了一顿,认真看住我道:“多谢姑娘美意。”
我有点儿心虚,不敢看回他:“别把我抬举太高了,这不都是……都是顺手的事。话再说回来,你要是高中红榜之后还记着我,能报答我的地儿可多了去了。”
他笑一笑道:“也是。”扬眉勾唇,神态很是潇洒。
我浑身不舒坦,不欲和他独处太久,便道:“就……就这样了,咱们俩出来太久,难免引人注目。不如趁早回去罢。”
本小仙轻飘飘转一个身,欲往园中去。却听小八在身后喊道:“白姑娘等等!”
我只好停步。他从身后追上来,微微低头,打脖子上取下一块佩锁。
啊?又是锁?本小仙现下看了锁便觉头大。
他拉过我的手,把那锁在我手心放了,轻轻道:“我也没什么可送你的,这个你暂且留下。他日我若飞黄腾达,还得多谢姑娘今日赠符。这东西你拿在手里……也好做个凭证。”
唉,你就算飞黄腾达,又能与我何干?
想是这么想,我还是应了一声,道谢收下。转身又要走时,第二次被他扯住袖口。
“姑娘不把它戴起来么。”他低头搜寻我额发下的目光。
我愣了一愣,摸摸颈间——空心儿神仙的屁锁卡得死紧,那可是一百年都伺候不下来的主儿,套俩锁在脖子上?被人看见,定以为本小仙失了心疯。
“白沐平日粗心大意的,你这么中意的锁,我戴了怕把它弄坏——呃……”我想了一想,又道:“这锁得给最重要的人戴,我才放心。”
容小八秀眉轻挑:“最重要的人?”
“比如……比如将来要有了儿子,我就给他戴着。”我又顺口胡诌。
不料身后少年倒笑得很是漂亮,不但松手放我走人,还道:“白姑娘当真言语无忌,不过这等话儿,以后千万别让其他人听了去。”
“听去又怎样?”我有些好奇。
“这等话你一个丫鬟说出口,于礼数不合。”
我恍然大悟,因很感谢他的提点,特意如待珍宝一般,把他那宝贝佩锁收入怀中,然后抬起头,友好朝他笑了一笑。
对面的人披了一身夕阳,秀巧的脸容上……似乎微有泛红?
他脸红什么?
我凑近想看仔细些,他却转过了身,干脆利落。
“走吧,带你回去。”
不管怎样说,还是解决了一件大误会啊。
我心底轻松,欢欢喜喜地跟上去道:“好。”
“往后若是迷了路,记得认清二公子院外的银杏树。”
我奇道:“认那个作甚?”他头也不回,身长如玉:“笨。你来找我,我自会带你去呀。”
哦,他是被我感动了,想要报恩呢!
我于是欢欢喜喜地又应:“好。”
改日真的去帮他求张灵符罢,再送他一次,不是敷衍欺骗……嗯,他真是个好人。
我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四月六清扫大院儿,四月七摊晒荨麻,四月八……四月八陪夫人置办绫罗……
是了,就四月八去一趟土神庙罢!
我边走边打算,丝毫没注意面前景物,顺着长廊一路走下去,义无反顾撞上了红木桌角。
还差点把那翔鸾星君手边的细点弄翻了个儿。
“干什么,毛毛躁躁的。”空心儿神仙厌烦地瞥来一眼。
我忙扶正了盘子,道:“对不住公子,奴婢一时无心。奴婢给您摆好。”
他古古怪怪地盯着我:“你刚刚去哪儿了?”
我道:“茅房。”
“你去茅房和容小八一起回来?”
“公子既然不信,我说了也是白说呀。”我一个个把细点拈回去摆好,五个拼成一朵小花:“我刚好去茅房碰见了他嘛。”
翔鸾星君冷哼一声,显然懒得纠缠,又道:“这儿沉闷无聊,我想回去了。”
沉闷无聊?你在青莲宝殿里盘腿闭关了上百年,你也知道甚么叫沉闷无聊?
我不禁往戏台子那处瞧去,大家脸上涂得红红白白,身上穿得花花绿绿,煞是好玩儿,哪里无聊了?而且难得本小仙卸下包袱回来,竟连段戏也听不成?真真岂有此理。
我赶紧指着台上对空心儿神仙道:“公子你看,二胡上那朵绸子大红花,是我做的。”
他面无表情,也不知看没看到,只半信半疑地斜我:“你?”
我骄傲道:“是啊,是不是做工很精细?”他目光转正了淡漠一瞧,道:“甚是平常。看不出特别。”
哼,我也没要你看出特别来。只想多拖拖时间,才能多听两段戏。
我又指着台上道:“那虞姬是个男子扮的,公子瞧出来没有?”
那戏旦正道:“宫娥们看酒!”神态娇媚,凤眼长吊,分明是十成十的女儿态,哪有半点男子的硬朗?
我便注意到身边的翔鸾星君愕然一挑眉:“男的?”
他睁大眼睛端详起来,也是,他在天宫里呆了太久,凡间这等奇事,别说见了,听也没听说过。
嘿嘿,便让他好好琢磨罢,本小仙听戏去也!
一场《霸王别姬》,唱得人泪眼婆娑,好不唏嘘。我瞧那些丫鬟夫人们泣不成声,心生模仿之意,也挤出几滴泪,假意用手绢擦擦。
“走吧,公子。天色不早了,我送您回房休息。”
翔鸾星君喝口凉茶,顺手把杯在桌上放了,不紧不慢站起身来。
“你哭甚么?”他淡淡瞧我一眼。
我本是觉得有趣,听他这么问起,旋即又挤出两地泪水:“唉,世间痴情,看得小仙心生感慨,仿佛也有点领会了他们凡尘间的爱恨……”
话音没落,就见那空心儿神仙眼带嘲笑:“天帝让你下来是历练,你要真对凡人动情,便犯了天条。”
不对凡人动情,难道对你动情?
我翻个白眼拿下手绢,目光登时清明:“只要仙君不在天帝面前造谣就好。小仙修为尚浅,还是明白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道理的。”
他微微一笑道:“你知道就好。将来嫁了人,也免得太把持不住。”
我侧脸看看他,若有所思地道:“这么说我还真应该给仙君作妾才是。就算假戏真做,也犯不了天条呀。”
果不其然,那厮听闻此话,勃然大怒:“谁要你来作妾?!还说‘假戏真做’,你是想怎样?”
我见他怒火蓬勃,心情十分舒畅:“真不真做还不一定,仙君何必如此动怒?”
“笑话!”他微微眯起眼来:“本君身边缺了女子还活不得么?!”
我嘻嘻一笑,朝前走去。
“小仙也就是那么一说,做不得真。但仙君要真想娶我,只管说一声示下……”我顿了顿,回头笑出了一肚子坏水:“我是绝不会答应的。”
“你……!”他瞳孔中有光芒一散,修眉倒竖,咬牙切齿。
但不等他给出任何反应,小仙我便掉头跑走。只跑得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就算上气不接下气,也千万不能让那厮追上来。
因为我很知道,此时若被他追上,我定会被打得魂飞魄散,遭受了不得的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