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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袁寒云的一生(1)

谈到袁寒云(克文),一般人似乎对他还不十分陌生。他是洪宪皇帝袁世凯的儿子。世凯多妻妾之奉,生子凡十六人,都以“克”字为名。最长者克定,克文行二,他的生母金氏,为韩国贵族,世凯使韩,韩王选贵族女四人赠世凯,他的生母,即其中之一。从世凯三十余年,生克文,克良,女叔祯、环祯、琮祯。原来世凯之女,都以“祯”字为名。世凯洪宪失败死,生母金氏,未逾年亦卒于天津寓所,年四十九岁。遗产请徐世昌分派,每份八万元,克文得双份,因世凯沈氏妾无后,以克文为嗣子,亦得一份。

克文昔年曾有自述一文,足为证考,如云:“维岁庚寅(前清光绪十六年),克文生于朝鲜汉城。降之日,先公假寐,梦朝鲜王以金链锁引巨豹来赠,先公受之,系豹堂下,食以果饵,豹忽断链,直窜入内室,先公惊呼而觉,适生文。先生母亦梦一巨兽,状亦豹也,先公遂锡名曰文,命字曰豹焉。文年五岁,遘甲午之战,侍先祖母暨家慈母先生母,自朝鲜返国,先公继归,旋奉诏训旅,次军小站,文从焉。六岁识字,七岁读经史,十岁习文章,十有五学诗赋,十有八,以荫生授法部员外郎。岁戊申,清德宗及孝钦后先后崩,逊帝继立,载沣摄政。先公以足疾罢官,文亦弃官从归。侍居洹上,日随先公营田园,起亭榭,疏池沼,植卉木,饮酒赋诗,极天伦之乐事。辛亥武汉变作,先公再起督师,命文守洹上,处四方危乱之中,得苟安焉。先公班师,亦奉眷属北上。国难方定,而家祸兴,文不获已,走海上。未几,先公觉为宵人问谗,亟遣使召文归。文感于先公之慈明,不欲复以不谨累先公忧,遂放情山水,不复问家国事。乃北望居庸,登翠微;东游泰岱,观日出;南浮海,挹吴越之胜;溯扬子江而揽金焦;中历嵩高,窥龙门,仰太昊陵,陟百门陂;复东渡汶水,拜孔林,瞻历朝衣冠文物。虽天下未临其半,而名山大川,已足荡胸兴感矣。乙卯,任清史馆纂修,与修清史。杨度等忽倡革政之谋,十一月,尊先公为皇帝,改元洪宪,忽有疑文谋建储者,忌欲中伤,文惧,称疾不出。先公累召,不敢辞,遂陈于先公,乞如清册皇子例,授为皇二子,以释疑者之猜虑,庶文得日侍左右,而无忧顾焉。先公允之,文乃承命,撰宫官制,订礼仪,修冠服,疑者见文钤皇二子印,笑曰:无大志也,焉用忌。丙辰,先公殂。昔先公居洹时,曾自选窀穸地,在太行山中,邃而高旷,永安之所也。及先公殂,群议葬事,文以太行山地请,大兄独不可,欲葬洹上村左,以其地迩,便祭扫也。文力争不获,彼且迫扼,使不可安处,遂遁走天津。先公之葬,竟不得临,此文终天之恨,而不或逭之罪也。十一月,先生母又卒。初文奉慈母南迁,闻先生母病,星夜北驰,及至天津,而先生母已于前一日遐逝矣。弥天之痛。一岁而两丁之,心摧肠崩,而生气尽矣。乃橐笔南下,鬻文于海上。先公召文曰:“人贵自立,不可恃先人之泽,而无所建树,建树之道,始于学问,观夫贵豪子弟,多不识一个字,而骄奢淫逸,终至破家亡身,求一棺而不可得者,咸有所恃而自堕也。文书之绅,铭之心,不敢忘焉。今文始三十,正有为之年,面天下嚣攘,群以利征,甘屈躬以求辱溷,此暂侣于烟霞,苟活于刀笔,岂得已哉,岂能已哉!”以上云云,颇多讳言,最为显著的,如袁世凯窃居帝位,而作为由于杨度的推尊,而处被动地位,这是不符合事实的。谈到他们弟兄之间,确有难言之隐,那矛盾是很尖锐的,所以他自比陈思王,一则认为才华足与曹子建相埒,二则煮豆燃萁,同于子桓之迫害,所以弟兄参商,克定归洹上,克文便寓天津。克定赴天津,克文即返洹上,两人是不相往还的。后来克文死,有黄峙青其人哀挽诗云:“风流不作帝王子,更比陈思胜一筹。”即从子建故事而推进一层说法的。

克文的夫人刘,字梅真,安徽贵池人,父为盐商,饶资财,捐候补道,与袁世凯相结纳,遂成姻戚(伯雨案:梅真之父名尚文,非盐商,他在天津候补,寒云知其女美,故托人求亲。寒云之内弟名懋贻,今在美国,年亦八十一二矣。周志辅先生为懋贻表弟,周君所告也)。梅真能作小楷,又擅吟咏,著有《倦绣词》,常与克文唱和,或比诸赵明诚与李清照。江南苹女士为刻“俪云阁”印,以博夫妇双粲。克文长子家嘏,字伯崇,号天纯,娶方地山女方根,字初观。当双方定婚,毫无仪式及世俗的礼币等,两亲家交换了一枚绝世稀珍的古泉,及结婚,仅在旅邸中一交拜而已。地山有一联云:“两小无猜,一个古泉先下定;万方多难,三杯淡酒便成婚。”当时步林屋也撰一贺联云:“丈人冰清,女婿玉润;中郎名重,阿大才高。”原来方地山名尔谦,别署大方,为名驰南北的古泉专家,且工联语,有联圣之目。他是克文的老师,又是儿女亲家,是具有双重关系的。克文之次子家彰,字仲燕,号梦清。还有三子家骝,字叔选,号用礼。据说家骝为克文外室花元春校书所生。这时克文年二十余,花元春却比克文大六七岁,夫人梅真知道了,大不以为然,所以未能进门,不久病卒。然家骝读书很勤,留学美国,成为科学专家,在诸子中最露头角。最小的一位名家楫。克文喜冶游,当初次来沪,彼时袁世凯尚在,他以贵公子身份,遍徵北里名花,大事挥霍;及归,送行的粉黛成群,罗绮夹道。他非常得意,认为胜于潘郎掷果。此后又在津沽上海一带,娶了许多侍姬,如无尘、温雪、栖琼、眉云、小桃红、雪里青、苏台春、琴韵楼、高齐云、小莺莺、花小兰、唐志君、于佩文等都是。但这批妾侍不是同时娶的,往往此去彼来,所以克文自己说:“或不甘居妾媵,或不甘处澹泊,或过纵而不羁,或过骄而无礼,故皆不能永以为好焉。”姬人中之栖琼,梅真夫人极喜欢她,斥私蓄三千金代为脱籍,常和栖琼出观电影。《寒云日记》中,一再提到。另一姬人眉云于民国十八年冬,在天津逝世,克文哭之以联,为侍姬入庙之一人。相处最久的则为唐志君,志君,浙江平湖人。克文有《平湖好》、《平湖灯影》、《平湖琐唱》等作,即纪与志君同赴平湖事。志君能文,曾在上海《晶报》上写《陶疯子》、《白骨黄金》、《永寿室笔记》等,由克文润饰,更觉斐然成章。克文和她同居上海若干年。克文疏懒异常,朝夕偃卧衾中,吞云吐雾,与阿芙蓉结不解缘。古董书籍,堆置枕畔,肥猫二头,呼曰“大桃”、“小桃”,跳跃于被褥之上。克文见客谈话或撰文,仅欠身欹坐。饮食都由志君悉心侍奉。后志君离去,竟为人批命以自赡,有人劝她以袁皇帝之媳妇登报号召,一定生涯鼎盛,可是志君不愿意这样做,后来克文逝世,噩耗传沪,志君听到,亲到晶报馆详询情况,且谓将为克文写一小传。民国十三年(一九二四年),克文邂逅小莺莺(真姓名为朱月真),克文甚为风魔,为撰《莺征记》、《怜渠记》,步林屋为作序。又作《春痕》十首,且以清宫旧制玉版笺四帧,画朱丝栏,精楷写赠小莺莺。不久娶之于北京饭店,辟金屋于鲜鱼口十间屋。某记者有《寒莺佳话》,载于报上。过了若干时期,忽然发生政变,京津间的火车阻阂不通,彼此成为牛郎织女。即而克文别有所欢,与小莺鸳无形疏断。这时小莺鹫已娠孕数月,旋诞一女,名曰三毛,貌酷似其父,极聪慧。后来克文颇思小莺莺复还故巢,屡遣人至沪,与小莺莺相商,欲一见三毛,小莺莺应允,正拟携赴天津,与克文重晤,初不料约定日期,而克文遽尔病逝,小莺莺很为伤悼。于佩文嘉兴人,最端庄,始终如一。克文初遇时,为撰《 李西施记》,又集句为嵌字联云:“佩玉鸣鸾罢歌舞,文章彪炳光陆离。”佩文能画兰,克文曾题一帧云:“清兮芳兮,纫以为佩;妙手得之,萧然坐对。”

克文家在河南彰德洹上村,那是他的父亲世凯所营的菟裘,汤为养寿园,园以养寿堂为主屋,凡三巨楹,周拓广廊,阶前列奇石二,系自太行山移来。楹联集龚定庵诗:“君恩彀向渔樵说,身世无如屠钓宽”。甚为堂皇。谦益堂、五柳草堂辅之。东北为乐静楼,西为红叶馆。更有纳凉厅、澄澹阁、葵心阁、啸竹精舍、杏花村、临洹台、天秀峰、碧峰洞、散珠崖、汇流池、鉴影池、卧波桥等。亭更多,有垂钓、盖影、滴翠、枕泉、待春、瑶波、泻练,洗心等名。匾额大都出于克文书题,仿佛大观园试才题对额的宝哥儿,且撰《养寿园志》,其小序云:“岁在戊申,先公引疾罢归,以项城旧宅,已悉畀诸亲族,且家人殊众,未敷所居,乃初卜宅汲县,旋迁百泉,逾岁,洹上筑成,居室厥定。洹上村,负安阳北郭,临洹水之上,村之左,辟地百亩,艺花树木,筑石引泉,起覆茅之亭,建望山之阁。漳河带于北,太行障于西,先公优游其中,以清孝钦后曾赠书养寿,爰命曰养寿园。其一椽一卉,咸克文从侍而观厥成焉。兹先公遐逝,园圃云荒,益滋痛慨,溯而志之,用纪林泉之旧尔。”克文的弟妹及夫人梅真都住在园中,并延吴中周梵生教他的儿子读书,他自己不是往京津便到上海,把张居作为传舍,后来洹上附近发生匪劫,便全家迁居天津,住在河北地纬路六号,在北京则居东城遂安伯胡同十四号,门上榜“洹上袁宅”四字。在上海居霞飞路宝康里对过二百七十号,又迁爱多亚路九如里口一千四百三十二号。又住过白克路宝隆医院隔壁侯在里。他白昼高卧,一到晚上,吸足鸦片,兴致勃然,许多友好及弟子们纷纷到他寓所,把晤谈天,真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尤其《晶报》主持者余大雄,素有“脚编辑”之号,为了索稿,不怕奔走,克文虽允为《晶报》撰述,可是以疏懒故,不逼不写。大雄也就每晚来催促他,坐床前辄亘一二小时之久,然后持归排印。当唐志君时代,克文家政,内由志君作主,外由小舅子唐采之把持,大雄又不得不与唐辈周旋,颇引以为苦。

克文生于前清光绪十六年庚寅(一八九〇年)七月十六日。当民国十一年壬戌(一九二二年)七月十六克文三十寿庆,天台山农作联贺之云:“壬戌之秋,七月既望;庚寅以降,初度揽揆。”上句引《赤壁赋》,下句摘《楚词》,那是非常巧合的。克文生肖属虎,汤临泽为他精刻虎钮象牙印章,铸版印于报上。他卒于民国二十年(一九三一年)三月二十二日午刻,享年四十二岁。所患者为猩红热转肾脏炎,医药无效而死,潘复助理其丧。消息传到上海,《晶报》连日刊登哀挽诸文,如丹翁的《哀寒云》,天倪的《挽寒云》,张聊止的《敬悼袁寒云》,王公的《寒云领英之文缘》,郭宇镜的《云莹艳史》。且登载了许多照片,如“十年前之寒云”、“寒云志君合影”、“寒云扮黄天霸”、“小莺鸳所生之女三毛男装影”、“贻大雄之袁项城遗墨楷书联语影”(联云:“风吹不响铃儿草,雨打无声鼓子花。”)。“寒云最后小影”,旁有克文自书:“庚午岁暮,克文时年四十又一岁。”又“寒云所书英文”,“寒云致莺短札”,“致大雄信”,“寒云信封”等。丹翁《哀寒云》有云:“……初寒云以徐寿辉天启折三钱捺印信笺上,钱至今在大雄处,是又实物之纪念,我则足资纪念故人者,三代玉玺数钮,方系衣带间而日夕摩挲也。”忆语又谈其收藏云:“寒云生平嗜古,所得佳品至伙,但亦偶供消遣,兴尽则视若浮云。或以质钱,或以易物,虽贬价受亏,亦所弗计。如宋椠李长吉、鱼玄机,韦苏州诸集,如元绘佛像巨帧十三幅,六朝人绘《鬼母揭钵图》,如元大朝徐天启诸泉,均以廉值让人,或赠诸友好,后精研各国古金币,荟集各国邮票,价俱达万金,而以数千金挥斥之去。其他小品,如刚卯、严卯、汉之属,今殆犹藏诸箧衍以。”上云云,虽很琐碎,然亦足见克文生平的爱好和气度。上海诸友好,如包天笑、严独鹤、周瘦鹃、钱芥尘、步林屋、王钝根、徐郎西、刘山农、张丹翁、孙东吴、刘襄亭、侯疑始、尤半狂、余大雄、蒋伯器、许世英等,且发起为开追悼会,于这年四月二十六日假座牯岭路“普益代办所”举行公祭,并陈列遗墨。当时不收赙金,所得的无非挽诗联而已。其中以孙颂陀、梁众异二联最为贴切。孙联云:“身世难言,词赋江关空寄慨;华年逝水,烟霞风月销魂。”梁联云:“穷巷鲁朱家,游侠声名动三府;高门魏无忌,饮醇心事入重泉。”

克文浪游南北,社会活动较多,也就加入了帮会,哥老会成立于清乾隆年间,无非以武犯禁,秘密进行。至清末,哥老会的一种,名青帮的,势力遍江湖间,厥数尤众。排行有大、通、悟、觉等等,以大字辈为最高。

克文和步林屋同拜兴武六帮(青帮中的名目)头子张善亭为师,因此后来同列大字辈。有所谓开香堂、收弟子。外传克文弟子达数百人,实则没有这样多。他深恐过于招摇,生出是非,就在《晶报》上登了一篇《门人题名》,有云:“不佞年甫三十,略无学问。政求师之年,岂敢妄为人师。乃有好事少年,不鄙愚陋,强以人之患者,加诸不佞,既避之不获,复却之不可,忝然居之,自觉愧悚。而外间不谅,更有不辞自卑,托言列门墙者,殊繁其人。在彼则偶尔戏言,在予则益增颜汗。或且讥予冗滥,诟予妄谬,不尤自恧欤!乃就及门诸生,记其名字,以告知我厚我者焉。沈通三(一名国桢)、沈恂斋(一名荆香、字馨庵)、邱青山、金碧艳(名景萍)、孔通茂、朱通元、温廷华、李智、董鸿绶、庄仁钰、周天海、唐敦聘、戚承基、徐鹏、金珏屏、陈通海,凡十六人,或学识超迈,或年齿加长,若言师道,实有忝焉!又有荆君剑民,亦曾请列门墙,不佞再三辞谢,并愿附于友例,乃蒙谅原,心乃释然。此外则无矣。苟有自称者,予亦不敢承焉。”据我所知,以后尚有从之为师,不限于帮会,或向他学书,或向他问字,如汪梦华、周世勋、朱柱石、程宫园、俞逸芬、陈鬯若、谢之光、张庆霖、李金标、曾焕堂、黄显宗、鐘汉杰、张玉山、李耀明、赵士廉等,那十六人中的金碧艳、金珏屏弟兄因行为不检,克文把他们摈诸门墙之外,在《晶报》上写了一篇《小子鸣鼓而攻之》。有人开玩笑说:“袁老二居然作孔老二口吻,《晶报》出了圣人了!”此后,王瑶卿来向克文疏通劝解,仍欲进金碧艳而教之,克文又写了一篇:《勖碧艳》,大有留待察看,以观后效之概。

克文喜欢和人结金兰契,他的盟弟兄,有复辟辫帅张勋,号称天王老子的张树声,内廷供奉老乡亲孙菊仙,龙阳才子易实甫,林屋山人步翔,网师园旧主人张今颇,书法家刘山农,著述家周南陔、周瘦鹃,都通过谱。瘦鹃辑《半月》杂志,克文写了许多作品供给他,又请谭踽尊为瘦鹃绘《紫罗兰图》,又刻一六面印,朱文“紫罗兰庵”,白文“吴门周瘦鹃一心供养”。边缘之一,刻紫罗兰神像,其他则镌“比花长好,比月常圆。香柔梦永,别有情天,右把明珠,左挥涕泪。愿花之神,持欢毋坠,紫罗兰神赞,寒云撰文,踽庵刻石。”瘦鹃紫罗兰影事,心上温馨,这一颗印章,想尚保存在他的紫兰小筑中吧!(按:此书付印时,周公死已数年矣。)

他信佛,取名陀旷,又名觉旷,甚至为梅真夫人及诸侍姬,都取了法名,治一佛印,刊有“佛弟子袁克文敬造石像一区一心供养”数字,又索梅兰芳绘佛像扇。又信扶鸾,常主持集云宗坛,在沙盘中作龙蛇舞,无非游戏三昧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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