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方和小林还在篮球架下轻盈地奔跑着,很轻松,司机刘伟民已经气喘如牛,弯腰扶着篮球架求饶。小方他们是退伍军人,年富力强,再打几个小时也不会像伟民这么熊。
伟民脱下湿透了的背心拧汗水,他一身又白又嫩的肥膘在下午四点钟的太阳下一颤一颤地令他看上去相当愚蠢。自从做了何总的专职司机后,伟民成了汽车厂里白拿钱不干活的闲人,养尊处优,偶尔给何总开一次车吧,还要跟着大吃一顿。何总平时自己开车,只有在应酬要喝酒时才会带司机。
伟民翻开包,看到有五个未接来电,两个是何总家里打来的,三个是老家打来的。作为一名司机,伟民是专业的,还随身带着式样讲究的皮包。当然,带包是在何总建议的,包包也是何总从家里众多的包包里随意拿了个来送给他的。他先打电话到何总家里去,老婆告诉他今晚老板家里来了客人,她可能要很晚才会回家,让他去幼儿园接儿子,还要给儿子弄吃的。他老婆何美细是他何总家里的保姆。用何总的话来说,何美细这个保姆,已经变成他的亲人了。何总还是他们热心的红娘。何总说伟民人老实,美细跟着他不会吃亏。那个时候,伟民还是厂里的搬运工,何总特批他去学车,然后让他做自己的专职司机。
伟民打电话回老家,是大嫂接的,大嫂告诉伟民,他父亲又住院了,这一次情况比较严重,病危通知都发了。大嫂的意思是说,伟民有一年多没回过老家了,这个时候应该带上老婆小孩回去一趟,权当是给危在旦夕的老父亲见最后一面。
大哥大嫂生了三个小孩,都是女孩,所以按封建的说法,伟民的宝贝儿子是他们刘家唯一的根。因为生的是儿子,伟民夫妇在老家很有地位,虽然他们很少回去。
伟民今天下午开车送喝高了的何总回家休息后就没有回厂。他想,何总都醉成那个样子了,怎么还能在家里招呼客人?何美细是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呢?伟民老是觉得自己的老婆何美细说话真假夹半,让人捉摸不透。
夜里,十点多了,何美细还未回家。伟民哄儿子睡觉的时候顺便把自己也哄睡了,但他只睡了一会就骇醒了,一摸,一额头的冷汗,后背也是凉兮兮的。只是睡了半小时不到,他已经做了好多可怕的梦。他梦到何总带着自己的儿子在他家的游泳池里游泳,梦到死去的母亲坐在自己的床边流泪,梦到自己被一辆大货车撞死……
空调咝咝地响。伟民侧身给儿子盖被子,微弱灯光下,儿子仍然很帅,帅到伟民都不敢相信自己能生出这么帅的儿子。伟民头大,眼小,脸宽,看上去像个韩国人,儿子则是浓眉大眼,虎头虎脑。所以伟民时常跟老婆开玩笑说,如果儿子不是像他一样又白又胖又能吃能睡,他都怀疑这小家伙不是他的儿子。
伟民闷闷地伸出他肉嘟嘟的手去摸儿子的耳垂。儿子的耳耳朵又大又厚,耳垂软软的,一看就是有福气的人。他跟老婆的耳朵都小,所以老婆有次开玩笑说儿子把他们的耳朵都要去了。儿子差不多三岁了,才回过老家一次,才见过爷爷一次。那是儿子一岁的时候,还不会叫爷爷。那次,本来想多住些天,假期也有,但何美细只住了两天就吵着要走,因为她的手脚被伟民老家品种繁多的小虫子咬得面目全非,脸上都有几个包。
想到这,伟民忍不住打电话回老家。这次是大哥接的。大哥已经睡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沙哑,像在患感冒。大哥说今夜他请了堂弟到医院陪父亲,他明天要起早去把牛卖了,医院催好几次补交钱了。
伟民看到窗外飞过一架飞机,灯闪闪烁烁,照得伟民的眼睛发痛、发涩。
大哥的话让伟民心里发堵,他不知要跟大哥说什么才好。他本来打算等何美细商量一下才决定,是明天马上回老家,还是等老父亲咽了气才回去,因为大哥的那些话,他决定明天就回去,坐飞机回去。儿子肯定是要带回去的,何美细目前还不知道能不能回去。在伟民家里,女人的地位比男人高,伟民管不住自己的老婆。
果然如伟民预料的那样,何美细不能陪他回老家。她说何太最近很忙,市里正在搞文化节,没时间照顾女儿。何总也姓何,与何美细同一个姓。因为他们都是姓何,所以何总时常开玩笑,要把认何美细做女儿,认伟民做女婿。何总两夫妻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本事大,经常忙到回不了家,他们的女儿的起居饮食,一直都是何美细照顾的。
何总一家真的把何美细当成自己人的,教育孩子这样的大事都交了给她。伟民说,人家的女儿都读初三了,不比美细小几年,她怎么管束得了人家娇贵的大小姐呢?何美细笑笑说,我只是不让她出去找男孩玩,不让男孩到家里来找她,还有就是做饭给她吃。何总不允许女儿在中学阶段与男性发生感情。
伟民说,还好我们的是儿子,要是女儿的话也有得我们做父母的担心的。美细问担心什么。伟民说,她长得好看,担心有色鬼围着转,长得不好看吧,又担心她以后找不到好老公。美细骂,神经病!
与伟民最亲近的两个人,他大哥和何总,生的都是女儿而没有儿子,这点让伟民相当自豪。偏偏何总和大哥都是非常渴望有儿子的人,他们时常跟伟民说他们这一生最大的遗憾是没有一个儿子。有一回伟民喝了点酒,有些醉,有些傻,跟何总抱怨日子过得苦,何总开玩笑说,把儿子养大了,赚大钱给伟民花。伟民于是觉得自己很幸福。
伟民跟何美细讲父亲病危的事,何美细有些舍不得才两岁多的儿子来回奔波,但又拗不过伟民。伟民觉得父亲的大限就要到了,坚持要把儿子带回去喊他几声爷爷。
一宿再无话,也没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
不过,何美细临睡前说的那句话,让伟民回味了好久,再次对自己老婆充满了感激之情。这句话就是:你们坐飞机回去吧,我看能不能求求何总,让他当你去出差,把你的机票给报销了。
还好是坐飞机回去的,要不然就见不到父亲最后一面了。当昏迷的父亲听到孙子奶声奶气地喊爷爷时,已经好几天没睁开的眼睛突然瞪圆了,甚至还伸手抚摸了一下他的头。伟民泪流满面,父亲也滴下了两行浑浊的老泪。在这一刻,伟民觉得自己很伟大。父亲握住了伟民的手说,伟民,咱老刘家以后就靠你了。说罢,含笑而逝。
何美细在伟民父亲去世的第三天去到他老家的,正好赶得上丧礼,是伟民在电话里哭着求她去的。
当然,何美细也是坐飞机回去的。没见过世面的邻居巴巴地过来问何美细坐飞机的感觉是不是很高级。何美细小声说,没什么,坐几次就没感觉了,跟坐在家里差不多。其实她也是头一回坐飞机。邻居又问,飞机票很贵吧?何美细答,原价挺贵的,不过现在是淡季,打了折就不贵了。何美细在何总家里生活了很多年,目渲耳染了不少上层人物的神态,她又是个有表演天赋的人,这一装还挺像那么回事的。在此之前,伟民跟美细交过底,他跟家里说美细是在公司里做白领的,让美细注意点儿,不要露了底。
伟民一家临走前,兄弟两个坐在屋前的池塘边抽烟,闲聊。乡村的夜晚宁静、平和,虫子在角角落落里抒情地歌唱着各自的爱情。大哥说,你这次花不少钱吧,三个人的飞机票都已经是老大一笔钱。伟民说,以哥的手艺去到城里,随便进一间什么厂都能挣好几千一个月,哥你为什么不肯到城里去打工呢?
我在家里挺好的,上个月莫家村的老木匠去了,我的活计多了很多。
你出去见识一下也比一辈子窝在山里强。
我要是像你这样去那么远的地方,留下你嫂子和几个女儿在家,怎么可以呢?
我是觉得哥这辈子过得亏。
伟民你福气哪,也本事,娶上个这么俊的老婆,生了个这么好的儿子。如果哥也有个这样的儿子,别说去城里打工,去非洲打工,哥都乐意。
伟民无言,没有儿子,始终是大哥的一块心病,这些年来,因为没有儿子,大哥无精打采地生活,他曾不止一次地对伟民说,等女儿们长大了,出嫁了,他就跟老婆在家里安度晚年。大哥养女儿的目的是把她们嫁出去,嫁个好女婿。
大哥又说见了这次,以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伟民一家了。伟民无言以对。父亲在的时候尚且几年都不回来一次,现在父亲不在了,他都有些怀疑自己这一辈子可能都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大哥说,伟民你现在是城里人了,哥也不要你经常回来,那也不现实,但是哥还是想你在过年过节打个电话回来一下,侄女们总是以她们有个城里的叔叔而自豪,你是她们的偶像呢。
伟民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笑过后才说,我现在还是租房子住,连自己的房子都没有,不算是城里人。
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买房子?
不知道,现在的房子太贵了。
你们现在不是住在单位的房子里吗?还不如直接买下来,总是租,多费钱啊。
伟民早就跟美细谈过,有什么办法把他们住的房子买下来——花比较少的钱买下来。但何美细总是不表态,总是说找到机会再求一下何太,让何太给何总吹吹枕边风,成全他们这个伟大的梦想。
房子是大价码的物件,不是说买卖就能买卖的,何总虽然独权,但工厂毕竟不是他家的,所以这事一拖再拖。
兄弟俩抽了十来根烟,抽得舌头都发麻了。
大哥说,晚了,露水重,回去吧。
伟民说,哥你放心,我一定会让儿子住上自己的房子,我要让儿子做一个真正的城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