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乘搭的是过路车,沿途不经过我们老家,所以我得转车。以前我也坐过这种过路车,一般在中途转一次车就行,但这一次我却一连转了三次车才算是到达了目的地。这天坐车的经历,在过了许久后回忆起,仍然觉得后怕;试想一下,在晚上九点十点这样的时间里,孤单一个人在公路边等候一辆路过的汽车。那天晚上很黑,没有月亮,没有星星,路上往来的车辆也很少。
我做着各种各样的揣测和打算,我想如果有坏人要打劫我,我应该怎样对付?是搏斗还是忍声吞气?我甚至还设想了自己被劫后身无分文,又无法遇到好心的司机带我回老家,只好一路往前走,当我衣衫褴褛的回到家中后,奶奶早已经入土为安。我不免害怕起来,转身向后面看了看,除了黑暗,我什么也看不到。我真的是很害怕,这种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最近的灯光来自公路对面那间离我五十米的加油站。我想到对面有灯光的地方去等车,但那是我回老家相反的方向。我必须要在当天晚上赶回家,这是我们家乡的风俗,如果我无法在当天回到家里,就要从巷口一路磕头磕到奶奶跟前。我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做。后来,我想起一句英国谚语:不要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觉得还是小心点好,便将钱包里的钱分成若干份,分别放在各个口袋里和夹在背包里的那几本小说里,还在两只鞋里各放了三百块,把钱踩在脚底下。
然后我又想,在这么黑的夜里,我会不会像宁采臣遇到小倩一样遇到一个美丽而善良的女鬼?这个恰当的幻想叫我毛骨悚然,赶紧用左手大拇指使劲掐中指。这是我妈教我的,我妈说夜里遇到不干净的东西时这样可保平安。
电话响了。那声音,简直是惊天动地。我吓得半死。
还是小汉打来的。她说她的电话刚才没电了。我问,你真的想见我吗?她说是。我说,等我回了家再说吧。她问我要家里的电话。我说,我家里穷,没装电话呢。她说,呸,你这个人,一点诚意都没有。我说,我一个乡下孩子,骗你干吗?她又问我回到家了没有。我说还没呢,我还在公路边上等女鬼呢。
在小汉咯咯的笑声中我身上布满了鸡皮疙瘩。而令我惊讶的是,我居然在这无以伦比地恐惧的同时感受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快感,一种异常而独特的快感。我真他妈的犯贱!我这样想完之后掏出家伙,对着公路撒了一泡尿。呼啸而过的大货车的车灯像城市里的霸道的射灯一样把黑夜撕裂,把我的尿液照耀出一种闪闪发亮的光彩。又急又绵长地尿呀,好舒畅。
已经到我们村子外面,还有两百米不到就可以进入我们村里。我相信我已经安全了。这一段时间路上不甚太平,我妈在电话里一再提醒我要小心。当时我听了只是笑笑,我一个大男人,哪里怕坏人。没想到,当我处身于四周都是黑乎乎的环境时,非常自然地就觉得害怕。
眼看就要进入到村子里,进入到村子里我就彻底安全了。我身上大概有六千块钱。我知道奶奶的葬礼会被弄得大张旗鼓隆重繁琐,怕需要用钱时家里现金不够,就将我能拿出来的全部都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穿过小树林,就是我们村。
我走在小路上。小路两旁长满了树,像个小树林。
因为这小树林,我们村在市里小有名气。在经济还未发展起来的年月里,这里经常发生与性有关的案件;现在,这里成了一时手紧的人的生财之地。当然,这些不法之徒一般是不打我们本村人的主意的,不是他们有良心,是强龙难压地头蛇。但如果遇到的是急需用钱的瘾君子,则是什么道理也不讲,谁遇着谁倒霉。这两年,由于各方面的意见太大,有关部门便在这小树林前面的路边旁设了个治安岗,每天都有保安在这一带走过来,走过去。
我往小树林里走了约三十米,突然感觉到有一种恐惧来自身后。这是一种非常真切的感觉,我没有听到任何的声音,没有看到任何的光线,我只是感觉到了流淌在空气中的那种恐惧。刚才由于与女鬼有关的联想,我已经是恐惧了一路,这时我的神经正如拉满了的弦。我回过头去一看,几乎是魂飞魄散。在浓厚的夜色的掩护下,有一辆摩托车正向我慢慢滑来。车上一共是三个影子(我不敢肯定那是三个人),没有开灯,没有声音。这辆摩托车像传说中鬼魅的车一样,明明正向着我驶来,却没有一点声音。
在奔丧的路上,我怎么会不停地与鬼字有关的东西不期而遇呢?
在奔丧的路上,我连犹豫一下都没有拔腿就跑。
这是一个戏剧性的场面。我身后骤然响起一阵急促而纷杂的脚步声。我在加速。后面的人居然大呼小叫。当时我也是太紧张,没仔细想,哪有敢如此嚣张的坏人?然后在小路两旁冲出了几个黑影,想要将我拦下来。我身体一扭,躲过了,继续狂奔。
我实在是有点迷糊,这些是什么人?怎么这么多?好像埋伏在这里专门等我来自投罗网。我的速度已经提升到极限,那些人又再被我抛得远远的。快进村了,村中的狗们的吠叫响成一片。
猛然间,我收住了脚步。因为我听到了几声枪响。
同时我还听到了几个声音:再跑就开枪!
事后我想,真是可惜,还有那么一点的路我就可以跑进村里,那么,这个误会就不会发生了。换言之,那怕多给我几秒钟,我都够时间逃回家,而将所有疑问留给被我弄得劳师动众的人们。
我还听到从对讲机里传出来的那种特有的声音。天啊,他们真不是坏人,他们是专门捉坏人的人。
我站在原地不敢乱动,有点哭笑不得。
黑暗中,十几个身影将我团团围着。对讲机的声音此起彼伏,我听到从对讲机里传来已经变了调的声音抑扬顿挫:捉到了没有?捉到了没有?
他们是因为将我捉住了而激动吗?
我挺直腰杆,稳稳当当的站着。我知道这个时候的我一脸傻相,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我猜我可能闯祸了。虽然我没做过坏事,但我仍然害怕。
我被双手反剪。不锈钢的手铐冰凉刺骨。我的包被挂在我的脖子上。包里的东西不多,背在肩上时不觉得重,但挂到脖子上后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我真后悔带了那几本破书,像石头一样。我还有点恨自己——回家奔丧还带消闲的书!
我想,我对我的亲奶奶无法心存孝念,所以在回家奔丧的路上与人发生误会,倍受折腾,是我自作自受,我活该!
一路上,我的电话不停地响。我是被反剪着双手的。电话的铃声在我耳畔来来回回地响个不停,每一个声符都有可能是我今晚的救星,而我却无能为力。
到治安亭后,留下三个人,其他的人又到外面去了。
我有点担心,这个晚上将有什么样的事情要发生?或者说这个晚上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在这件事情上又充当了什么角色?我还要继续充当什么样角色?
有人将我的手铐打开,查看了我的身份证,然后开始问话。还是刚才那些内容,我的回答也还是刚才那些。我说我想打个电话回家。他们说不行,然后开始翻我的口袋和背包。他们将我一部分钱和别的比如通讯录衣服什么的翻了出来,钱大概有两千多,堆在桌面上,胡乱堆在一起显得好多。他们一边从我的口袋里往外掏钱一边笑着说这B倒是挺有钱每个口袋里都他妈的有钱。我瞪大眼睛看着桌上的钱,外面正刮着北风呀。我暗暗得意,我想我真有先见之明,将钱藏得这么好,他们这么多人从我的身上找才找到了一半。
眼看快要到夜里十二点了,我有点着急,我担心无法在十二点前回到家中。但他们不让我打电话,连接电话也不让。我的电话不停地响,不停地响。
我说我是回家奔丧的,我要在十二点前回到家里,我奶奶今天死了。我一再强调,我奶奶今天死了。
……
后来,我弟弟来把我接回家了。
家里见到我这么晚了还没有回到家里,担心我在路上出了什么事,就打电话给我,但我的电话通了后却没人接听,弟弟只好到平时我下车的地方来等我。
弟弟发现我被扣在治安亭的时候居然笑。我妈说得真是没错,我弟弟是个小混蛋。
这场误会莫名其妙地开始又莫名其妙地结束了。
我妈问我捱打了没有。我说没有。我婶婶说那些混蛋。叔叔问我可知道那几个人的姓名。我说姓名不知道,编号倒是记住了几个。我原来的想法是如果事情闹大了,出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追究起来,我可以找到需要追究的人。我不知道叔叔要这几个编号做什么,也不关心这些。事实上,从弟弟找到我的那一刻起,这件事跟我就再也没有关系——我这次回家,目的是奔丧。
我拿出手机一看,吓了一跳,有九个未接电话,其中三次是家中的号码,三次是弟弟的手机,三次是小汉的。
父亲说,你看这误会给闹的——赶紧给奶奶上炷香吧。
我磕头,上香。
我快要虚脱了,累呀。
大家都说还好还赶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