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开放的时候,我又吃到了青团。这清明的食物,在多雨的江南吃到,别有情味。
那天在东栅的街上正游荡,闻到一阵食物的香味,看到街边一家店,正端出一笼青团。圆圆的,乖乖的样子,冒着腾腾热气,像是在对我微笑招手。我立刻走不动道了,眼巴巴瞧着。
企图太明显了。朋友说,你刚吃过饭。我执着地摇头。我似乎能感觉到饱满的青团里面活泼的豆沙馅在欢快流动。它们正召唤着我的亲吻。
他说,好吧,我去给你买。要几个?我伸出一根手指,喜笑颜开地说,一个。
一个,一个就可以了,一个小小青团,一口咬下就能牵连起我童年所有的温暖。我不是要吃,我要的只是回忆的味道。
我的外婆是个厨艺很拙的人。她做家常菜很好吃,可是做点心就基本不会。为此我很失意,因为得不到,益发坚定了点心比主食好吃的信念。馋嘴的习惯,对美食的贪恋,大约就是那时孕育的吧。我的记忆中,她米糕做得好吃,和面的时候往里面加了甜酒。蒸出来,撒上一小撮桂花,还没出锅就闻到甜香四溢。好幸福的味道。
再有就是青团。早上从河边摘来嫩艾草。那时候没有榨汁机,就放在锅里蒸,加入一点石灰水,直到蒸烂了。小时候没有耐心,长大了才懂得,等待和被等待都是很奢侈的事情,无论是人、食物还是物件。你等待它起变化,最终成为你要的那个样子,过程是很悠长的。缓慢变化的过程中,你的心也在悄悄起伏,微妙地起了感应。
蒸好之后,要拿细白的纱布小心包起来,仔细地过滤掉叶渣,我对这种安静的仪式特别着迷。看清汁一滴滴流进碗里,凝聚成一小碗精华。那被包裹丢弃在一旁的艾草,又让我觉得难过、惋惜。它就好像是为我牺牲了,而这一小碗绿水,就是它一生全部的眼泪。人的眼泪是无色的,植物的眼泪是有颜色的,藏着它还没来得及对我说的秘密。
外婆在忙碌着,做青团要准备馅料,猪油的、豆沙的、芝麻的、山楂的。馅料的香味,变化多端的白色水汽,迅速转移了我对不幸的艾草的悼念。我喜欢吃豆沙和山楂馅的,这两种味道或浓郁或清淡,游刃有余。猪油就太油腻了些,芝麻又稍显浓稠,霸占着味蕾,好似不让你记得不罢休。我喜欢情深却不那么痴缠的东西。
要洗干净手。手心残存一点湿意,糯米温柔地覆盖过来,将馅料安放在里面,像安抚它们睡去那样温柔地掩藏起来,温存地搓揉。我最喜欢这个过程,一个年少时的我,被允许踊跃参与的部分。
看似轻松,却要用心。不可放多,不可放少,也不可急躁。
生死之间的奥秘,人的一生都在参悟着。艾草借着和糯米豆沙的联姻重生了,当它经历了水和火的洗礼,重生为碧绿如玉、芳香柔软的青团。
来年外公的忌日,我要为他亲手做一碟青团。也许就用桂花吧,我亲手种下的桂花。暖暖的青团握在手里,是故乡的明月、回忆的苍凉。
我不能忘记他老人家,但我甚少特意为他写下文字,将感情演变成文字的过程太伤人。我未曾刻意回避过,却不堪一再回忆的重负。我记得是外公教会我背第一首苏轼的诗《惠崇春江晚景》: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篓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我是在日本第一次吃到河豚,是朋友请客,席间言笑殷殷。第一口鲜美的河豚入口,我心里泪如雨下。我知他从未远离,他深藏在我心底。很多时候,忙碌的我,忙碌得以为自己忘记了,他会在某个深夜回来看我。
每一件细小的事情,只要和他、和我们的曾经相关,仍会牵连我。那天,我坐在临河的露台上晒太阳,坐在幼时常见的那种小藤椅上。
一直对太过喧闹的环境厌烦,对陌生人亦有隐约抗拒。但看见老人,心存亲近。人在孩童时,生活单纯,性格未经磨砺,不露棱角,与人与己均无计较;及至年长,在千丝万缕、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中历练,渐渐锋芒毕露,棱角分明;唯有临到老来,一生所求所望差不多俱已到手,即使心有缺憾,却乐天知命,心态转为慈和,棱角又自行磨折消退。到此时,心境思想又是另外一番天地。
他高高的身影、清瘦的面容,在我的眼前出现,在这么多人中间,我依然轻易地看到他。他看着我,伸出手,宽大、瘦、温暖、有力。我站起来,决定和他一起走。
南方的夏天,有充沛的雨水,每年如期而至的汛期。很小的时候,是很喜欢涨水的,觉得满大街汪汪混浊的水,每个人都湿漉漉地在水里奔来跑去,景象可爱而新奇。自己可以堂而皇之坐着木盆,在自家的厅堂院子里划船,玩得不亦乐乎,大人也顾不上管。
退了水以后,他带我到河边去,玩沙子、淘各色漂亮石头、捉癞蛤蟆煮汤。夕阳把河水浣成一道金色的纱,华丽夺目。他站在河边看着我,对我微笑。
我骑的那辆小车,那些画本诗集,一首一首的唐诗宋词——“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他说家乡的黄梅小调悠美婉转,是我们特有的灵韵,我就学,是七岁。我听见自己唱的“郎对花,妹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他于是欣慰满足到不可言喻。
那样晦涩暗淡的童年,因为他,我从没有觉得寂寞。在那条小路,他牵我的手,带我回家。
他在年老的时候,听力衰退得厉害。刚开始会偶尔听不见身边略小的声音,而后越来越严重,最终近乎失聪。因他是不可以带助听器的,只能一个人留在那片深海里。
我不知道他如何面对如此巨大的寂静,会如何地恐惧。
他是寂寞的,却依旧宽和,对任何人都是如此。我不知道他的爱,为何会如此绵长,不计代价,惠泽到身边的人。他死时,有法师从九华山下来,为他超度,覆上陀罗尼被。法师说他前生是佛门中人,能受此功德。我是相信的。轮回或许虚无,他的爱和恩慈,却是真切的事实。
他渐渐地走了,留我一人独自与虚无记忆对抗。空间时间的错位,太强烈的疏离感,我感到深不可测的倦怠。后来我自己读佛经,知道一些善良的人,生前经受病痛折磨,是犹如涅般地重生,偿清了最后一点未知罪孽,带着清静的灵魂飞升。如是才释然许多。
他躺在阳台的藤椅上,看着书。我坐在他身边,帮他捶腿,有时握着他的手。我在他脸上依稀可以搜寻到清晰的线条,确定他年轻时必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到老依然很有魅力。
他坐在我旁边,翻着一本《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心似被轻敲,我闭上眼,记下这首偈子。
黄昏时起风了,我说回房吧,他笑着答应。我拿走他的佛经,不让他过于沉迷。等他躺下,我为他掖好被角,在床边待他安睡。在黑暗中触到他的手,宽大粗糙,厚重的暖意。别过脸去,脸庞湿润。
我知这世上诸法无常,灵魂寄居于易朽皮囊。若有一日,连他也如梦幻泡影,我还有什么割舍不下?明知他一天一天离我远去,我就是心恋尘缘,不甘放下。于我而言,不管他逝去的过程多缓慢,对我都是遽然的事。
外公死后,眼泪变得稀少。想流的时候,一滴也无,却总在不经意时有流泪的冲动——它似已渐渐脱离我的掌控,有自主的意味。
我看见许多和他相似的老人,只要神情气质有一丝相似,我就恋恋不舍。我在那些人的身上找寻他的气息,却愈发确定他不会再回来。
我发觉我在做很绝望的事情。对他的记忆潮水一般涌来,我只能后退。于是,在初春的清晨,在微醺的阳光下,我对着潋滟的河水,泪流满面。
许多人问我,你自觉是个幸运的人吗?我说是。他们问我,那你有什么遗憾吗?我想了想,是没有让外公放心,至他辞世之前我都未能自立。他为我将来担忧,我知道。
我仍是在想,我还没来得及给他做过一餐饭。他总以为我是需要人照顾、长不大的孩子。他不知我能做温软的米饭,香甜的点心,我可以将他照顾得周全。
生活慢下来,时间的流动几乎不存在。一起坐在院子里,用春水煎茶、松花酿酒,一起留心观照四季,看桃花初夭、夏荷沐雨、桂子飘香。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
我最想要的,不过是守着他,让他在我身边老去。只是,他离去的时候,我还来不及长成。
暗中的我,避世之心越来越强烈。我深知根源在他。他让我了解到人身微渺,功业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