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现在吴宫,莲步轻移,罗裙微动,明眸善睐。一株新桃皎然盛放,是他抵挡不了的艳美。她是隐而不发——越国复仇的最后一把利器。
在《美人何处》里,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我绕过了四大美人之首的西施。但昨夜,去国家大剧院看了邹静之老师的原创歌剧《西施》之后,忽然有了新的感觉,我决定再落笔写一写这个传奇得有些模糊成符号的女人。
有很多女人,她们在历史上的褒贬不一,且以贬居多。西施算是一个特例。也许文人们对于为国献身的女人们潜意识里还存了一丝敬意,是以在落笔时,容情了许多。
没有人见过她,这吴越山水滋养出的灵秀女子。在传说中,她是一个美得语言无法形容的女人,你只可用文字去描摹她的美态,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她一愁,水为之荡漾;她一笑,山为之青碧。
而她只是每日在这苎罗山下,浣纱江边,静静地浣纱。对着清澈的江水,梳洗着清丽的容颜。吴越争霸的战场上干戈未止,烽烟不息。吴王沉浸在不断传来的捷报和为父复仇的巨大喜悦里,越王勾践还在吴宫里做着马夫,尝着粪便,掩藏着自己复仇的火焰,做吴王乖顺的奴隶。
整个越国沉浸在朝不保夕的动荡和漫无止境的悲伤中。可远远地在世外桃源般的小村落里,一个村女的生活还是恬静的。
时光这样静远。有谁想得到,她这样一个弱不禁风、时时心痛蹙眉的女子,有朝一日会成为国之重器,化作一把无坚不摧的匕首,一点一点割去吴国的血肉,耗损吴王的雄心。她一身足以抵得过百万雄兵。
她出现在吴宫,莲步轻移,罗裙微动,明眸善睐。一株新桃皎然盛放,是他抵挡不了的艳美。她是隐而不发——越国复仇的最后一把利器。
勾践不知道。西施自己不知道。在范蠡没有遇见她之前,范蠡也不知道。
在传说中,年轻俊美的大夫,满心忧愁地打马从溪边过,一眼看到了浣纱的少女,立刻觉得春光耀眼,桃李绽放。她是河岸耀眼的明花。一心为国出谋划策的他,灵感迸发,找到了克敌制胜的法宝。男人的直觉让他立刻喜欢上了这个纯净如清溪的少女,同时也让他意识到这个少女具备让世间一切男人臣服的本领。
最美好的是,她自己并无意识。一个女子若然知道自己身负绝色之姿,必然滋生一种傲慢、一种骄矜。可西施并不知道。她纯美如月光下饮水的小鹿,如水边的一朵青莲,浑然不知人世险恶,她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一块玉,任凭雕琢。
在歌剧里,西施一早出现在迎接越王归国的人群中,她目睹了越王所受的侮辱,深深地为越国忧伤,且听她深情地吟唱:“越国啊,我为你忧伤,深深地为你忧伤。”
从张丽萍的歌声飞出的一刹那,我知道,邹老师为西施赋予了全新的灵魂。她的高贵,并非不谙世事的清纯。她是忧国忧民的少女,从一开始,她就不是为了私情,为一个男人踏上了复国的险途。她说:“倘若一缕光能把黑夜刺破,倘若一万次的牺牲能使伤口弥合,我愿为你流放到天边啊,我要看到你的复活。”
散戏后,我和邹老师在回程的车里继续谈。我说,是否为了这样一个主题性的东西,伤害了细节。譬如说,很多的细节没有展开,西施内心的挣扎和矛盾没有体现。在歌剧里,西施是一个忠贞的爱国女英雄的形象。她为了她的祖国,献出了自己的身体,十年的青春。但她最终被无情地遗弃了。越国的执政者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冠以她妖孽祸国的罪名,将她沉于江底。
这不是个纠结于爱或不爱的故事,这是个忠诚与背叛的故事。爱国者最终成了孤儿,被驱使自己的人遗弃。祖国的人民热切地护卫着他们,依然改变不了强权的意志。西施之沉,亦如屈原之沉般壮烈可悯。
邹老师是个极度热爱歌剧的人,他亲自设计唱腔、唱词。歌剧和话剧的艺术形式差异,使得创作颇费周折。他为这个剧耗费的心力,不亚于任何一个经典的电视剧,甚或更多。收入与付出不成比例,这些他毫不计较,一如罗瘿公或齐如山、翁偶虹他们介入戏剧创作中,不为名利,只是执拗的喜爱、迷恋。
我们戏称他为歌剧骨灰级的发烧友。兴致浓时,邹老师即兴高歌了一段,又细道歌剧之雅妙。一种好的艺术形式,形同一个好的容器,可以承载住东西,让不同的人体味出它的价值。歌剧作为一种已经成熟的艺术形式,如果可以将中国的文化、古老的精神,更流畅地传递到西方,这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
我们便又谈起,我说,两个半小时太短了,意大利的歌剧都是一看五六个小时。邹老师笑,你还觉得短啊。我说,京剧、昆曲,一看三个小时太正常了,我坐习惯了。
我们会意而笑。现在的年轻人都太躁性了,很难定下心来在剧场里不说话,默坐数个小时。这是个快销的社会,而我们在提倡慢生活,难度可想而知。
我所仰慕的,是他的渊博,他拥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同样的题材,被他锻造出更高贵深省的主题。他写出的唱词如《诗经》一般优美,如诗歌一般雄浑,不似我,淹媚轻浮。跟随在这样一个人身边,我每一次的学习都深有所得,纵然是熟悉的题材,譬如,桃花、美人,都能让我想到更深刻的东西。
我喜欢歌剧里勾践的咏叹(我回来了):“像风吹着草籽在荒野上奔波啊,我飞翔的心,终于回到越国;我的越国啊,在晨雾中鹿鸣的越国,在七彩的溪水上飘动着素手的越国,砍伐着檀木和剥开春笋的越国啊,我的像蚕吐出的丝,永拉不断的越国!我回来了,一个使你蒙羞的孩子,用破烂的丝绢擦着流泪的山河。我竟然回来了,越国啊,我是划伤你美梦的碎片,我回来了,我的越国啊,请原谅我!”
失败者的心是这样灰冷,唯有故国的明月可以照拂;失败者的耻辱,唯有故乡的清溪可以洗涤。
被放逐和回归,是一个永恒的概念。离开了母体,每个人都可以被看做流离故园的孩子,只有死亡才可回转。我不禁想到,现在在城市里生存维艰的人们,他们何尝不是物质强权的放逐者?不能回归故里,所不同的是,勾践是被迫的,现在的人,是自愿地违心。我们沉沦在物欲里,一面痛不欲生,一面甘之如饴。
邹老师提示我,你注意到郑旦了吗?我有意将郑旦写成西施的另一面。我恍然大悟。郑旦的活泼正是忧郁的西施的反面,她原也是这样无忧无虑的少女,面对吴王的爱宠厚赐心神摇曳、动荡,几乎忘了自己的任务。郑旦欢欣地唱着:“女人都喜欢闪闪亮的东西,都喜欢闪闪亮、闪闪亮的东西。”
她的喜悦是那样真,没有人觉得她不可爱。西施在旁心忧不已,因为郑旦是她的影子。郑旦彰显的欲望,是她潜藏的欲望。幸而伍子胥及时出现,一剑杀灭了她的欲望。她必须义无反顾了!可是她抱着郑旦的尸体哭得那么痛,那是另一部分的自己啊!正常的自己啊,就这样被杀灭了!她的体温,在她的胸口一点点流失,她必须站起来,舍弃那个身为女人的自己,做回一个女英雄。
作为一件凶器,是不应该有感情的。这是她的荣耀,亦是她的悲哀。
我想我明白了!西施对吴王的感情必须建立在对等的基础上。若她只是他美丽的囚徒,她心怀着屈辱,她视他为仇敌,心心念念只想着她的祖国,她是无法爱上吴王的。
也许要等到她被背叛,自沉于江的时候,她才能放下重担,爱上这个仇敌般的男人。他倾其所有地爱着她,她倾其所有地爱着她的祖国。他们都一样,是义无反顾的人。
“流云翻卷着波浪,连天的青草已变黄,仓皇的雁阵转身而去,命运啊,对不幸的人你现出了慌张……”
国仇、家恨阻碍了真心。他,失去了天下,掩面而死;她,倾覆了他的天下,可是,自己的家在哪里?国在哪里?
她完美地利用了他,亦被彻底地利用了。她被驱使她的君王遗忘,被嫉妒她的越后处死。听西施最后的挽歌:“亲人啊,请告诉一个不辨方向的人,我的越国在哪儿,我的家乡苎罗山在什么方向?”
西施的咏叹《请你用手指向越国》:
请你用手,指向越国,
请你将心,朝向越国,
越国,越国,我的祖国,
梦里春花,开满山坡。
请允许我,轻声吟哦,
请允许我,最后的歌,
越国,越国,我的祖国,
女儿的心,没有变色。
我要化成炊烟啊,飘摇在你的山坡。
我要化成春柳啊,在母亲的脸上婆娑。
我是点染四季的鲜花,
是那缠绵的溪水,围绕在你的身侧。
我将跟随着姑娘们的笑声,
在你春天的门前打扮穿着,
我还是那个女儿,
我将在水边浣纱唱歌。
越国啊,我的祖国,
飞回的燕子即使在归程中坠落,
它的方向未改啊,我的祖国,
请你张开怀抱吧,请接纳我。
越国啊,我的祖国,
请你张开怀抱接纳我!
被冤枉的屈辱和对故国的眷恋在歌声里沉浮……十年艰辛,甘苦谁明?她为国生,为国死,不是君王的奴隶,所以无怨无悔。
山河梦碎。胜利,是血腥、肮脏的。失败,是高贵、坚毅的。同为失败者的她和他,可以心无憾恨地在一起了。
英雄沉没,美人已随江波去,岸上的百姓犹自凄歌。世间留下的,只是哀艳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