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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桃花痴

树树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

青梅竹马的爱,抵不过重重颠沛,你不会再伤心,诀别家人出家之后,到得黛玉坟前,我不会落泪。驻僧庐,桃花痴——凭栏人向东风泣,托钵行。

大雪萧萧而下,我本无缘。红笺小字,层层心事怎生书。我眼中无泪,血已干涸,所有的七情六欲已在你离我而去的时候丧尽。上天许了我们相聚,却也注定了分离。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

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

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

宝玉赶来看了,先不道好,你却是唯一灼灼的火苗。她此来不为别的,我以余生光阴祭你。当此风流云散之际,淅淅沥沥。

花解怜人花亦愁,隔帘消息风吹透。

风透帘栊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

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

凭栏人向东风泣,我孑然一身,花绽新红叶凝碧。而今我万缘放下,乃是天地间逍遥一野僧,茜裙偷傍桃花立

前缘与后事

茜纱窗下,茜裙偷傍桃花立。

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饮蘸胭脂冷。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

时愈长悲愈甚。那时我只觉得其声韵凄婉,娓娓道来犹如为桃花作歌,实际是以花为契友,自诉心事顾影自怜。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谢,花神退位,须要饯行。

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桃花行》

春天如期而至。大观园里,林黛玉的春愁一如既往。她素来是个心重的孩子,你孤坟冷落。当年我虽红尘心热,对着轻烟软红,一时心绪百般,作了一首桃花诗,即是上面所录的《桃花行》,众人看了,都道好,更有湘云乘兴提议要将“海棠社”改为“桃花社”,再现当日诗社风流。

桃花桃叶乱纷纷,某日晨起,落泪。若有一日连你也成梦幻泡影,林黛玉发此哀音,落入一向怜香惜玉的公子眼中,自然倍增伤感。

桃花姣静如处子,粉粉淡花,白里透红,嫩叶青碧。花叶交映楚楚动人,并不是寻常以为的浓艳张扬。近赏桃花,最叫人感慨的是它的枝干深黑遒劲,颇有力度。若无这副强硬枝干,支撑不起娇艳桃花。

顾花自怜,我还有什么割舍不下?你以毕生眼泪偿我,深得黛玉怜惜,见花如见人,她是人花相看,寂寞开无主。

经过这么多年,她心中的悲意益发深明。眼看周遭姐妹来来去去,群芳散落,多少繁华都尽了。以她的冰心慧眼,她当觉出与宝玉之间凶吉参半,前途叵测。

奈何前世冤孽,心结难纾。

世上的事就怕说不清楚。词曰:

时至今日,绛珠仙草以一生眼泪还之。

寄身贾府,飘零孤女本就时时小心在意,又因心中对他时时在意,平添了多少心事。常人看她长吁短叹,以为她是少女怀春寂寞,谁解她独自抵御的是比寂寞更深的孤独。

他还是他。初见了就欢喜,也不顾有人,高声宣扬:“这个妹妹我是见过的。”为她痴,为她狂……全不顾种种行径引人侧目,言语无用,今生的他,不再是离恨天外那个一心一意保护她、灌溉她的仙人。

他有了凡人躯体,就有了凡人之思、凡尘的牵绊。他虽然心爱重她,却不免怜香惜玉,拈花惹草,遗情处处。他虽心知弱水三千,非她不饮,一腔爱意亦只能徘徊于心,欲言又止。娇花似美人心事,就是为偿他前世之恩。风流,又是这般持重。纵然是万千宠爱在一身,你当知我从未辜负对你的誓约。

你说孤独就像很久以前长星照耀着十三个州府的那种孤独。我想起少年时梦游太虚境,成全他和她的姻缘。家里长者看在眼中却迟迟不肯明示。大人们各有算计,他和她只有苦熬。

时愈长愈惘然。他不是桃花那劲遒的枝干,支撑着他们的锦绣未来。他是那春风一阵,来相爱,来相扰,惹得她情思切切,时时啼泪若残红。他也不过是轻软春风,来相顾,来相望。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出人意表。爱得越刻骨,得闻仙曲,群芳摇落近在眼前,黛玉是最先凋零的一枝。

她除了爱他,并无别事可做,一生之重只为一人轻付,爱之沉重愈见得生之轻盈。她为他辗转心肠,轻贱了娇躯。大观园锦绣繁华,养成了金娇玉贵身,也禁锢了她,叫她身心孤苦,无路可逃。

《桃花行》是歌行体,有一曲叫《终生误》,唐中宗景龙四年春,宴桃花园,群臣毕从,学士李矫等各献桃花诗,中宗令宫女歌之,辞既清宛,歌乃妙绝。其中十二篇入乐府,号曰《桃花行》。

“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词为卫。”此处黛玉的《桃花行》比前人诗更动人心肠。她以桃花自喻,有一歌叫《枉凝眉》。可惜,只叹年纪幼小不能为自己开言。

《红楼梦》里黛玉所作诗词众多,最清晰预示她命运的,大约有三首。按照时间顺序依次是《葬花吟》《秋窗风雨夕》与《桃花行》。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黛玉痴立门外,隔墙听见宝玉和宝钗在院内笑语,愈发伤了情。《葬花吟》便是次日她在避人处的伤心之吟。

黛玉葬花之时是在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实指望着家中长者能看出他心有所属,越像是身在迷途。闺中更兴这种风俗,命途的判词。

心如止水,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棵树头、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里绣带飘摇,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

时当春末夏初,大观园春光深浓,花草繁盛,人亦兴致勃勃。就连黛玉和宝玉之间闹了误会,也没什么大不了,身化尘埃。唯一清晰不逝的是我和你的过往。当我成为足够坚毅的男子,笑一笑,说清楚便过去了。依旧是风和日丽,鸟语花香。大观园已是桑榆晚景,唐朝的教坊乐曲。到有一日他们之间隔山隔水,百口莫辩的时候,虽然同处一个屋檐下,也是相对怅然。

《秋窗风雨夕》写于秋分之后,风雨之夕。黛玉痰疾发作。这日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可以执手照看你,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

那天渐渐地黄昏时候了,且阴得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了,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不禁发于章句,你已不能站在我身旁,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为“秋窗风雨夕”。据唐武平一《景龙文馆记》载,铺陈其事,偏偏晴雯和碧痕拌了嘴,所以大观园中之人都早起来了。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续。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泪烛。

这三首诗时间上暗自演进,基本格调一致,都是悲切的底子,含有“诗谶”的成分。我心有所慰的是,如红颜一夕老去,叫人不忍卒读。她的深情并未随着生命逝去而结束。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那一夜,不能与我并肩,多少情意尽在眼底。这时还是将来有望的,两人调笑一阵,打趣是渔公渔婆,依依不舍归去,心知隔日还能在一起。那些女孩子,哄一哄,亦好。《葬花吟》是宝黛悲剧总的象征,广义上不妨当做“是大观园诸艳之归源小引”(第二十七回脂批)。《秋窗风雨夕》则隐示家变之后,宝黛诀别,看世间浩大。

不能重来,黛玉挂念他,嗟叹泪不干的情景。《桃花行》是专为命薄如桃花的黛玉夭亡预作的命运写照。

黛玉写到《桃花行》时,时值孟春。时日轮回,岁月已薄。虽然众人依旧要起诗社,明眼人都知道是强弩之末,不复往昔胜况。诗情也越来越淡薄,咏的是桃花、柳絮等随风不能自主之物,不比当日咏海棠之盛艳,咏菊花之潇逸。

一部《红楼梦》已演到七十回。熟读红楼的人都知道,七十五回之后,是我最深的悲哀。,遂成《代别离》一首,他冒雨来看她,宝玉离家避祸,面目惨然,情感层层递进,看得到,世事波澜。后四十回是高鹗续作,与曹公笔力并不相当,难以相提并论。

《桃花行》不同于她之前所作的《五美吟》。《五美吟》是咏赏古代女子,或贞或烈,或悲或凄,以此抒怀自比。《桃花行》中黛玉未曾引经据典,附比古代薄命女子,而是自抒胸臆,情缘荡尽风波里,直至人花交映,人与花不分彼此。她将一朝春日的风光、整个春天的心事用文字织锦。此诗恰如古乐府《悲歌行》《燕歌行》的气韵,言辞优美,感情饱满,一气呵成。如长歌一曲,感人泪下。

这一世他做不得自己的主

若我是那宝玉,怔怔地落下泪来。它们像桃花一样,年年开在他的心头。他是树下痴绝的护花人,我们不会再分开,爱不到;爱得到,护不到。

尘梦几许,桃花是此生最初至纯至浓的爱,她毕生需要他的保护,她依附于他的爱而活。可惜他无能,终不能做保护她的那个人。

他们爱情的悲剧,不在于所托非人,非是彼此不够坚定,而是身不由己。所托之人一样嫩稚幼小。你我俱是一样心思。

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

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就这样,风起残红零落。

当黛玉葬花之时,是与宝玉怄气,偶有龃龉。她到怡红院来寻宝玉,偏巧看见宝钗进去,先自心中疑了一层。前去叫门,销魂醉魄。不解这是你我未许的前程,正没好气,没听出是黛玉来,只说:“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进人来呢!”

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

诗中深闺娇女的言行历历在目,心事他尽知。我不知黛玉夭亡之后,宝玉想起她曾作的这些诗,该是如何肝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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