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之前,因为住房面积狭小,战乱年代那句著名的诗句——“偌大的中国,竟放不下一张书桌”,便成了我生活的真实写照。我经常把稿纸放在膝盖上写作,从此也越来越渴望有一张书桌。搬家后,我首先考虑的便是为自己布置一间书房。如今,书房有了,我那些常年累月放在壁柜里放在纸箱里的书们冠冕堂皇地走出来,整齐地“站”在书柜里,倔强地撑立着一个文弱书生所有的面子和骄傲。那张“放不下”的书桌紧靠着书柜放着,书桌上还
有我精心挑选的可以调节亮度的台灯。但是,令我沮丧的是,当我第一次坐在书桌旁,我便知道,它的整洁和舒适会影响我的文思。
几天过去了,我在我宽敞的书桌上没有写出一个字。小恰打电话来问我那篇“两个男人为一个女人打架”的小说写完了没,我说快接近尾声了。而这篇快接近“尾声”的小说呢?
那只鼓囊囊的信封就放在书桌上,我把信封打开,又开始看那篇我曾经的小说了。
一条河在小说里缓缓流淌。那是一条季节河,夏秋两季水量充足,冬春两季就会裸露出丑陋的河床来。
此时是秋天。
接连几天阴雨不断,雨停后,一向干涸的季节河发了福,变得丰满润泽,就像一个少妇求欢一样扭动着身子,那骚情劲儿让人有些受不了。
秋天过去就是冬日,但此时的季节河看上却有点“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样子,对冬日的即将到来毫无忧虑之感,好在它只是一条河,如果是人,就该在他屁股上狠狠踢几脚,提醒他不要沉醉于一时的幸福之中,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哩。
季节河两岸那些星星点点的帐篷也因为季节河的“发福”而有了几分活力,帐篷四周的牛羊膘情也日趋见好。
我那篇遗弃在壁柜里的小说在此处留了一大片空白,很显然是要填充什么内容的。因为空白下面的内容已经撇开了季节河以及季节河两岸星星点点的帐篷——
这位美女叫康珠拉姆,关于她的美貌,家乡有着诸多说法,说她是白度母下凡,是藏族八大藏戏《诺桑王子》中的意乐仙女转世,是《格萨尔王传》中英雄格萨尔王的妃子嘉洛·桑佳珠姆的后裔。直到今天,家乡的老人们每每说起她的名字,都要虔诚地涌念一段经文,一来为了表示对这位“神女”的尊崇,二来向别人说明之所以提她的名字并不是对她有邪意,而只是需要提起。
“只有像格萨尔王那样的魁伟男子才配娶她,嗡嘛呢叭咪哄。”人们都这样说。
传说中的康珠拉姆12岁时,就显出了她绝代的美貌,男人们见了她,那眼睛就像画中的一样一动也不会动。有些男人因为被她的美貌所动,身不由己跟在她身后,以致忘了自己的去路。康珠拉姆16岁时,因为经常遭到男人的骚扰而不得不把自己的脸用厚头巾包起来。18岁时,她家的帐篷从来没有过宁静的夜晚,哪怕是刮风下雨,也会有男人在她家门前来回踱步。
小时候,老人们讲康珠拉姆的故事时,我的眼前总是闪现着母亲的面容。直到今天,康珠拉姆在我幻想中的模样依然是母亲的样子,虽然,母亲并不美,但我一直坚持,美就应该以母亲为标准。
母亲般美丽的天使康珠拉姆,使我传说中地处山顶平地的家乡骚动不安,那些已经娶妻成家的男人们不顾身后妻子企求的呼唤和愤怒的责骂,义无反顾地去追随康珠拉姆;而那些尚未成家的男人更是把自己看成康珠拉姆惟一的候选人,而与别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那时候,家乡的男人们都佩带起了刀柄镶银的七寸藏刀,并把自己坐骑的尾巴打了结。因为在家乡的传说中,英雄格萨尔王就是这个模样。在这众多的男人中,有两个男人与众不同,他们气势盖人,力大无穷,并且都有一张英武、俊美的脸。据说他们都把康珠拉姆的名字刻在了自己不会轻易露出藏袍的左臂上。如果他们狭路相逢,他们互相对视的目光可以把对方溶化。
他们的名字叫仁青、扎西。是后来家乡两个村庄的名字。
“除了康珠拉姆,谁都不娶!”在男人们仇视的目光和女人们妒恨、爱慕的泪水中,仁青和扎西都斩钉截铁地说过这句话。
传说中的家乡总是草山纠纷迭起,那块石砾遍地的荒芜草滩,本来就生长着不多的纤维粗硬的耐旱植物,但在家乡父老的眼睛中理所当然是一块黄金宝地,就像农民之于他们一亩三分菜地,牧民们对他们赖以生存的草原有着同样的感情和自私。据说,康珠拉姆的美貌却使家乡的男人们忘却了草山纠纷。由草山纠纷引起的格斗已不再对男人们有强大的诱惑力。与此同时,一场新的格斗正在酝酿之中,他们甚至准备采用淘汰赛的办法,使最后站立的那个男人成为康珠拉姆没有异议的丈夫。
母亲般美丽的康珠拉姆,让我总感到父亲的幸运,在我儿时的小脑袋中,总为父亲没有经过任何格斗而轻而易举地得到了母亲而愤愤不平。在我以后的经历中,有一位我曾爱慕的女孩子嫁给了一个我认为条件比我差,个子没我高,文凭比我低的男人,在我强大的求爱功势下,这位情敌的轻易得手大大地伤害了我。曾经一度,每每想起这件事,我的左胸便隐隐作痛。
有一天早晨,仁青要从季节河东岸到西岸去,扎西要从河西岸到东岸来。当两个人趟水走到河中央时,他们迎面相遇了。两个人互不相让,手握七寸藏刀的刀柄不动声色地对视了起来,等到天黑前,他们达成了一项协议:再过三天是藏历三月二十五日,是康珠拉22岁的生日。他们要在这一天一决胜负,胜者娶康珠拉姆为妻,负者远走高飞永不回头。
他们在河中对峙僵持的时候,人们一直远远地注视着他们,不敢走近,也不敢肆无忌惮地观看,个个装作心不在焉的样子,但眼睛的余光一刻也没有离开他们。后来,这个平静而又令人心动的场面便定格在我祖先的脑际里,并通过遗传一代一代留了下来。每每有人说起这段情景,在他们的记忆里,是一片宽阔的水域,平静的水面隐藏着深深的骚动,两个人纹丝不动地站在水中,在他们的腿部,流水因受阻而掀起的波浪起伏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