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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情歌

只有录音机为他治疗失去亲人的疼痛和无边无际的孤独了。

那群已经还原为羊群的羊群中,几只肥壮的羯羊,在尼玛手里变成了一台录音机,隔三差五的,还会有几只羊不断地变成碱性电池和录音带。可怜阿爸在天之灵,如果他还活着,尼玛的行为也会把他气死。

尼玛从朋友那里借来了那盒唱情歌的磁带,一遍又一遍地听,听得他能把里头的歌到背如流了,但他仍然不厌其烦。每次,当高亢的歌声响起时,他就闭上眼睛,让夏天灼热的太阳烘烤他的脊背,让馒头花肆无忌惮地灿烂,让彩虹在雨后的天空升起,七彩的光芒照耀草原。

尼玛于是知道,情歌就是光,就是花,就是五光十色的亮丽颜色。这光就这样照亮着他的日子,这花就这样装扮着他孤寂的夜晚,他的梦总是一片赤橙黄绿青蓝紫。

草原上一年一度的六月会快要到了,一种骚动不安的情绪在牧人们心里滚动,痒痒的,不让人安份。那时的草原上,录音机已经成为一种流行,许多像尼玛一样的小伙子,手里都提了个录音机,一条干净的毛巾盖在录音机上,酒曲、弹唱或者拉伊的声音从录音机里传遍草原。小商小贩们抓住了这个难得的商机,大量的各种各样的录音带让他们直接拿到了草原上,与牧民们做起了以物易物的生意。

这些商贩在情歌手尼玛的眼里,成了散花的天女,五彩缤纷的鲜花不断从他们手里散落到草原上,散落到尼玛的怀里。他家的羊群,那像河水一样流淌,像云彩一样滚动的羊群日益减少。但这又有什么呢?比起五光十色、鲜艳夺目的花来,少了几只羊又能咋样呢?

尼玛最喜欢的是风流鬼达贝的情歌。

达贝的情歌是草原上亮丽的水晶晶花。水晶晶花是刺眼的金黄色,草原上的孩子喜欢把水晶晶花的花蕊含在嘴里,让那股辛辣的味道留在舌尖上,刺激和疼痛迅速从舌尖传递到鼻子两翼,再从眼睛里变成眼泪流出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快。

情歌手尼玛听着风流鬼达贝的情歌,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我是燃烧的太阳,

你是皎洁的月亮。

我们虽然天各一方,

相爱的心却从不彷徨。

我把思念写在了云彩上,

你把爱恋挂在了星星上。

只要云和星星相见,

我们就可以倾诉衷肠。

我是英俊的格桑,

你是美丽的次阳。

我们虽然天各一方,

相爱的心是不变的金刚。

我的思念在琴弦上飞扬,

你的爱恋在歌声中回荡。

只要琴声伴着歌声,

我们的幸福就赛过蜜糖。

情歌手尼玛在歌声中走进了童年。

清晨,阿妈正在挤牛奶,尼玛在离阿玛不远处的小河边玩耍。阿妈从奶牛的一旁侧过头来,看着尼玛。尼玛感觉到阿妈的眼睛里不断荡漾起涟漪,像无线电波一样向他散射过来,在他的周身形成宛如羊毛被子一样厚厚重重的东西,把他包裹在里面,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和舒适。他知道那是阿妈对他的慈爱。

“哇——”尼玛忽然大叫一声,几乎是在尼玛还没有发出叫声的一刹那,阿妈就惊慌失措地从奶牛旁边站起来,向尼玛跑了过来。尼玛立刻感觉到,有一只手迅速从羊毛被子里伸过来,抓住了他的手。

尼玛泪水纵横,原来他吃了一颗水晶晶花花蕊。

……

六月会到了,草原成了帐篷的世界。花枝招展的女人们都怀了一颗孔雀的心,在人群中搜索着比自己更艳丽的色彩,以便让自己有一个开屏的机会。男人们幸灾乐祸,一副鹬蚌相争,渔翁在后的样子。

夜暮时分,一个尖利的声音划破了情歌手尼玛宁静的心田。在这之前,尼玛对草原上的六月会还不屑一顾。有了风流鬼达贝,你们还唱什么呢?他心里想着,脸上一副藐视的表情。可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一声炸雷,伴随着雷声的,还有锐利无比的闪电。

唱拉伊呀,我唱拉伊,

我向着夜空唱拉伊。

我的拉伊是天上的星,

就请你把星星数一数。

唱拉伊呀,我唱拉伊,

我向着大地唱拉伊。

我的拉伊是水晶晶花,

就请你把花蕊尝一尝。

男人们立即围拢在了女歌手身边,就像是碎铁片受到了磁铁石的吸引。几个女伴急忙保护住了女歌手。尼玛看见女歌手的歌回荡在半空中,就像秋千一样,却没有一个男人抓住这无形的秋千,让自己飞起来。

我到天上摘星星,

你问我要摘那颗星,

我只摘东方的启明星。

我去草滩上采野花,

你问我要猜哪朵花,

我就采河边的水晶晶花。

站在一边的尼玛忽然就抓住了秋千,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力量,只轻轻一跳,秋千的绳子就落在了他的手里。所有的人都回过头来看着尼玛,尼玛立即被无数个太阳包围起来,刺眼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感到钻心的灼烫,他甚至闻到了一股焦糊味儿,那是他被灼伤的皮肉散发出来的味道。在众多的太阳中,尼玛还看到了那只幸福美丽的太阳,它正放射着喜出望外的阳光。顷刻间,那只太阳又幻化成了阿妈的脸,从奶牛的一旁侧过头来,慈祥地看着他。

你要摘天上的启明星,

你登天的梯子在哪里,

给我和大家指一指。

你要采河边的水晶晶花,

你过河的浮桥在哪里,

给我和大家看一看。

电波像不断荡漾的涟漪,从女歌手眼睛里放射出来,击打在情歌手尼玛身上,歌声像阿妈在暮色里的一声声呼唤,急切中有一种为人母的幸福:“尼玛,回家吃饭,快回家吃饭!”尼玛在不断的击打下,在一声声呼唤中,迅速回到了童年。他的身体缩小下去,眼睛越来越纯净,双腮越来越红润。他忽然“哇——”地大叫了一声,因为他的舌尖忽然感觉到了一股难言的辛辣,辛辣的滋味又从舌头传到了鼻翼两侧,最后在眼睛里变成了眼泪。尼玛知道,他把水晶晶花花蕊吃进了嘴里。他要找阿妈去。

尼玛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的身后是一阵哄笑声和幸灾乐祸的尖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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