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玛就像拽一头倔强的驴一样把儿子嘎玛拽回了家里。刚刚到家,嘎玛就钻到自己在厨房里的卧室里不出来了,就连吃晚饭的时候也没有出来。
达娃今天没去打麦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疑惑地看看一脸沮丧的尼玛,又看看躺在床上不断哽咽着的儿子,一头雾水的样子。
“我还以为你们是赴宴去了呢,原来是奔丧去了啊!”达娃对尼玛说。
达娃一句话,倒把尼玛给逗乐了。于是,尼玛就把今天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给达娃说了一遍,末了说:“刚开始就像是宴会,最后就变成哭丧了。”
达娃听了,对儿子深表同情,便与尼玛商量说:“要不,就用那个案板给他做一张桌子?”
“不要,我就要那个小方桌!浅蓝色的!”还没等尼玛对老婆提出的这个可笑想法做出反对——那块案板根本不够做成一张桌子,再说,即便是做成了桌子,那以后揉面烙馍馍什么的在哪儿做啊——儿子的话已经从他的卧室里传了出来。原来这小家伙一直在偷听他们说话,尼玛和达娃互相对视了一下,会心地笑了,这种气氛,让尼玛感到今天的沮丧心情也一下子释然了许多,心里对儿子的那份歉疚也变得轻松了一些。他走进厨房,朝着嘎玛的卧室里走去。
“还是先吃晚饭吧,儿子。”尼玛侧身挤进嘎玛的卧室,坐在床沿上。
“我不吃,我肚子疼!”嘎玛蜷缩在床上。
“肚子疼?是不是要拉肚子啊?那就让你妈给你熬点罂粟籽儿。”尼玛伸手去摸嘎玛的肚子。
“我不吃那个,我要吃医院里买来的药!”嘎玛躲避着,但阿爸的手却痒痒到他了,他不由笑了起来。
尼玛趁势在嘎玛腋窝里挠了起来,嘎玛便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但尼玛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好啦,我受不了了!”嘎玛依然不停地笑着,但心里的气已经被阿爸给挠没了。
“你别着急,阿爸会给你想办法的。”尼玛停下来对儿子说。
“你想什么办法啊?”嘎玛从床上坐了起来。
儿子这么一问,到让让尼玛微微一愣——是啊,想什么办法呢?但他马上说:“我可以去找乡长,再让乡长去找县长,让县长找那个有钱人,让他再给送一张桌子不就行了吗?”
儿子听了阿爸的话,思谋了一会儿,觉得也有道理,便下了床来,说:“那就这么说好了,你明天就去找乡长!”
“好,我明天就去。”
尼玛的话还没说完,儿子已经冲进了厨房,一边在厨房里寻找着什么,一边喊道:“阿妈,我要吃饭!”
儿子吃完了饭,依然雷打不动地履行了他那句“往死里睡”的行动,疲累了一天的尼玛和达娃也各自睡去,一夜无话。
第二天,尼玛起了个大早。首先,他一家家地去敲门,把分发到各家各户的学生服收了回来,接着又去找那两位村干部,在他俩的帮忙下,把那架气球拱门和发动机捆绑好了,驮在两头借来的毛驴身上,他便牵着毛驴往乡上走去。
尼玛闲散地走在山路上,他看到昨天来过这儿的那几辆汽车在山路上压出的车辙依然清晰可变。尼玛一边走,一边从车辙各自不同的的花纹上,猜测着分别是哪一辆车压出来的,转眼就到了山头。
太阳暖洋洋地升起来了,山坳里的村子宁静祥和,慵懒的炊烟漫不经心地飘浮在村子的上空,好像是对这种宁静祥和的气氛进一步强调。间或传来的一声鸡鸣或一声驴叫,却又是那样恰到好处地渲染出了一种充满烟火味的生活气息。
尼玛站在山头上,心里有一种踏实清净的感觉,他朝着村子静静地回望了片刻,便又上路了。
乡长急急火火地就要出门,尼玛就到了他的办公室门口。
“这么快就把东西还回来了啊?是想省一些租金吧?”乡长看看驴背上的东西,又返身走进了房间。
“那是自然。”尼玛回答着,随着乡长进了房间。
“怎么样?平白无故就拿到了一张桌子,村民们一定高兴坏了吧?”乡长坐下来,朝着尼玛扔了一根香烟过去。
尼玛结果香烟,却没有点燃,闻了闻,夹在了耳朵后面说:“高兴当然高兴了,但也有不高兴的。”
“还有不高兴的?”乡长感到惊愕又意外,“谁不高兴啊?”
“我!”尼玛说。
“唉,怪了,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乡长愈加的惊愕又意外。
于是,尼玛就把昨天发生的事前前后后地说了一遍。
“你们没弄错吧,是不是有人冒领了两张桌子啊?”
“刚开始我也怀疑这个,可是书记和文书都说这不可能。”
“看来还成了个无头案了。”乡长说,“连查都不好查。”
“是啊!”尼玛说,“乡长,所以我今天我来,一是还东西,再就是想麻烦你给县长说说,让县长再给那个有钱人说说,让他再给送一张小方桌,这对他来说,也就是小菜一碟的事情。”
“你说得倒轻松!”乡长觉得尼玛的这个想法很可笑,即刻表示不可能,“你想想看,我为了一张桌子去找县长,让县长再去找人家,给人家说,你少给了一张桌子,所以还要一张桌子,这可能吗?你想想!”
听乡长这么一说,尼玛也觉得他的想法有些天真。看来,这事儿还不是那么好办,便毫无主张地问乡长:“那这怎么办啊?”
“怎么办是你的事!”乡长说,“不过你牺牲自己,帮助别人的行为还是挺像一个基层干部的,这事儿倒是可以找机会给县长说一说。”乡长说着站起来,又说,“县上通知要开会,我还得马上走。”
尼玛也只好站起来,说:“那就等我把驴背上的东西缷下来。”
“那你就快点!”乡长说。
卸下东西,辞别了乡长,尼玛牵着两头毛驴走在乡上的街道里,一边在心里为乡长没有问起那架气球拱门的租金的事而感到万幸,一边却有些茫然。早上,他刚要起床,嘎玛就起来催促他赶紧去找乡长,还说:“让乡长赶紧去找县长,让县长赶紧去找那个有钱人,让有钱人赶紧送桌子来!”
尼玛听了朝着儿子的头上拍了一掌说:“你以为你是省长啊?”
“我就是省长,你就是我的通讯员!”嘎玛随着他的大声话着,一脸的高兴。
“是!”尼玛即刻学着电影里解放军通讯员的样子,把一只手举到眉梢上,做了个敬礼的样子。
尼玛想,此刻,儿子一定在家里等着他带去好消息,也说不定已经给他的玩伴们说了,他的阿爸已经让乡长、乡长再让县长、县长又让那个有钱人再送一张小方桌来,而那个有钱人也已经满口答应了,过不了几天,乡长就会陪着县长,县长陪着那个有钱人会专门为他送来一张小方桌来的。他了解儿子,他知道儿子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的。
可是,现在儿子的小方桌已经成了泡影,他不知道当儿子嘎玛知道这个不幸的消息以后,会伤心成什么样子。他甚至有点不敢去面对儿子的感觉。于是他想,应该从其它方面给儿子一点弥补,这样,儿子不至于太伤心,他自己心里也会好受一样。这样想着,他便把两头驴拴在路边的一棵树上,走进了一家商店,当他从商店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把塑料玩具手枪——他给他的将军儿子买了一把手枪,这样,他的儿子就更加像个将军了。
尼玛回到村里,先是把两头毛驴还给了驴的主人,便有些犹豫的往家里走去。家里,儿子却并没有在家里等他,也没有给他的伙伴们去吹牛,而是跟着他的阿妈捡牛粪去了。当老婆和儿子一人背着一背斗牛粪,进了院子,尼玛便急忙走过去,一一接住他们的背斗,把背斗放到了厨房里,接着便拿出那把塑料玩具手枪,有些讨好地塞到了儿子的手里。
“是不是小方桌的事情没弄成啊?”儿子接过玩具手枪,却这样问了一句。儿子从小就有些早熟,但这句像个小大人一样的话依然让尼玛感到很吃惊。他睁大了眼睛看着儿子,向儿子点点头。
儿子看着他,神情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悲伤,更没有要哭要闹的意思。而那把玩具手枪似乎也没有让儿子有多么高兴,这让尼玛有些始料未及。
而他的老婆达娃却在一旁抹起了眼泪。
“我还是想有那样的一张桌子!”儿子说着进了自己的卧室,这句话让尼玛心里的那份歉疚又重新厚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