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和二丫头到门仓农场的那一年,扎扎15岁,15岁的扎扎一改以往的天真烂漫,调皮捣蛋,变得沉默寡言。起初让扎扎变得沉默寡言的是他的声音,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忽然发现他的声音变得粗壮低沉,每每开口说话,就像是一头两岁的牛犊在哞哞叫唤。
这天,扎扎把羊群赶出羊圈,到了一片开阔的草滩,羊群便慢慢呈扇形散开,自顾自地啃吃起青草来。扎扎想起今早出家门时忘了带上糌粑和水壶,便转身往家里走去。这会儿天还早,太阳刚刚爬出地平线一米多高。扎扎背对着太阳,轻轻地哼着一支古老的牧歌:蓝蓝的天上搭帐篷,搭起的帐篷五颜六色,五颜六色的帐篷其实是彩虹……他一边唱着,一边走着。
扎扎走进家门时,阿妈刚刚起来,背对着扎扎正在往帐篷正中的佛龛面前那一排酥油灯里添油,扎扎进屋后,阿妈以为是丈夫多郎进来了,便随口说了一句只有夫妻之间才说的调皮话。
扎扎一听,后半段牧歌便噎在嗓子里。
阿妈等了半天,没见后面有啥反应,这才回过头来,一看是扎扎站在背后,顿时惊慌失措,手拿着油壶愣在那里,半晌后才说:“也真是,你的声音咋就跟你阿爸一模一样!”
从那以后,扎扎变得更加沉默。
沉默的扎扎其实童心未泯。
那一年秋天,吞米草原闹蝗虫灾害。
扎扎独自一个人在放牧,他把羊群赶到一面向阳背风的草坡上。扎扎看看天,天空辽远,淡淡的有几缕云涂抹在上面,这并没有影响天空的明净,反倒使这种明净显得更加深刻,一如扎扎此时的心境。
羊群散落在草坡上无忧无虑,扎扎的心情也安舒宁静。怀揣着这样一种心情,扎扎轻松地走来走去。他每走一步,就有无数蝗虫在他眼前划出无数条弧线然后又消失在草丛里。扎扎便对这些弧线发生了兴趣,不知不觉地走出了很远。走了很远后,他脱下头上的狐皮帽,一边往回走,一边用狐皮帽向那些弧线左右开弓。一会儿功夫,无数的蝗虫便自投罗网,掉进了他的帽子里。
蝗虫有一双弹跳力极好的大腿,扎扎把他们放在狐皮帽里仔细端详时,许多蝗虫突然发力,飞出了他的帽子。扎扎看着它们,忽然心生一计。他把一只只蝗虫捉在手上,然后把它们的大腿一支支摘去,再把它们整齐地摆放在一起,又捡来小石子,在它们
周围围了一圈。
失去了大腿的蝗虫便一排一排地陈列在一起,很听话地呆在扎扎为它们筑建的石头小圆圈里。
扎扎独自玩这个游戏的时候,心里想:要是家里有这么多这么顺从的小羊那该多好啊。
让扎扎变得沉默寡言的第二个原因是琼措。琼措是个与扎扎同岁的姑娘,琼措家的帐篷离扎扎家的不远。几乎是从扎扎的声音变粗的那时候起,琼措便钻到了扎扎的心里,那时候,琼措家里有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收音机里每天中午都在说唱《格萨尔王传》,扎扎也就每天去琼措家听收音机。
这天,扎扎去琼措家时,琼措正在门口打酥油。扎扎走近她,并准备同她打招呼时,他忽然说不出话来了。他看见琼措双手握着打酥油的杵子,身体微微附在酥油桶上,随着打酥油的节奏,她的身体也随之一晃一晃,在这种不间断的晃动下,琼措胸脯上那两只乳峰起伏不止。隔着薄薄的衬衫,扎扎觉得那里面藏着两只不安分的小兔子。这使扎扎面红耳赤,心旌猎猎飘拂,目光直直的。后来,琼措嫁到了遥远的农业区,从那以后,沉默寡言便成
了扎扎性格中重要的一部分。
狗娃儿张正东却和扎扎相反,他能说会道,不论什么场合,只要他在场,人们就会听到他尖利而又有些女里女气的说话声,扎扎因此讨厌他。而扎扎的阿爸多郎却是狗娃儿很要好的朋友,狗娃儿三天两头就到多郎家来天南地北地闲侃闲聊。每每这个时候,那个尖利而女里女气的声音便把好多藏语词汇夹杂在汉语里,从扎扎家的帐篷里不断传出。
这天晚上,狗娃儿又窜到扎扎家的帐篷,一进门他就嘻嘻哈哈又说又笑。扎扎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走出了帐篷。
扎扎的阿爸多郎正在揉一张羊羔皮,见狗娃儿进来,便热情地招呼着,一边让妻子倒茶端肉,一边从帐篷火灶一端的牛粪箱里摸出一瓶白酒,又随手从用芨芨草扎成的扫帚上摘下了一段空心芨芨草秸,插在白酒瓶里。两个人便对着芨芨草秸,你一口我一口地吸了起来。
狗娃儿一直在讲一位傻女婿去见丈母娘的故事。多郎愣愣地听着,不断打着哈哈。一会儿功夫,半瓶白酒下去了,这时多郎突然说:“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你,但又不知道该不该问。”
狗娃儿说:“你问吧,咱哥俩哪还有个该不该的。”
多郎于是便说:“你说,咱这农场的庄稼种了也已经有两个多月了吧,我每天都去那里转转哩!”
狗娃儿说:“是吗?”他一脸的吃惊,说,“你还这么关心咱农场的事儿呀?”
多郎听了狗娃儿的话很高兴,马上说:“那可不是,这农场建成,也有我和我们广大牧民的一份功劳哩!”
狗娃儿说:“那是。那当然是!”
“可是,”多郎说,“咱农场种的庄稼咋就长不出来呢?”
多郎说这话时,狗娃儿刚把一口酒吸到了嘴里,听了多郎的话,他立刻感到嘴中的酒苦涩难咽,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你说这是咋回事儿?”多郎并没有注意狗娃儿的脸色,又开口问了一句。
狗娃儿死命咽下嘴里的酒,半晌后才说:“是啊,是该早出苗子了,可就是没长出来。兴许是这里天冷,风大,我看以后一定会长出来的,你说呢?”
“我说也是。”多郎随口说着,心里平静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