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又是深秋季节，树枝光秃秃的，风从桑拿镇外面吹来，穿过镇街，把早已凋落在角落里的枯叶，或被人丢弃的塑料袋、碎纸片，吹得满街飞舞。空气是干燥的，带着冷冷的寒气，不经意间，蹿入人的身体，像刀片似的，锐利地划割一下，割出冬天的痕迹。因为对寒冷的恐惧，方小妮早早地就穿上厚厚的棉衣，倒像是在期待冬天似的。小板凳带着蒋连省的体温，温热了方小妮的心，那一刻，方小妮忽然觉得眼前不是秋风肆虐的季节，而是春暖花开的日子。这种感觉出来，她的心跳莫名加速了。
老蒋并没在意方小妮的变化，他的注意力全在鞋子上。他对鞋子的感觉是亲近的，尤其是那些历经过沧桑的鞋，满面尘垢、满身伤痕地到他手上，只需他修剪缝补几下，便能还原鞋子的本来面目。看到来修鞋的人满意笑容，他的心花在那一刻也就盛开了。聂瓜瓜的球鞋实在破得不像样。老蒋缝好裂口，往缝里又挤进去一些粘胶，想了想，又抽出线来多缝了一圈，边缝边对方小妮说，男孩子都这样，费鞋，我儿子很调皮，小时候一个学期能穿烂两双球鞋，我还经常给他缝缝补补呢。
方小妮说，我的瓜瓜一个学期得三四双鞋呢，他不是个调皮的孩子，都怪学校，不好好学习文化，整天给学生搞啥田径训练，说是增强体质，要求经常穿球鞋，球鞋那么贵，哪有钱不断地买？害得孩子整天提心吊胆，生怕弄坏球鞋，回家挨他外婆的打骂……
方小妮突然觉得自已说多了，赶紧打住，心里直懊悔，跟老蒋说这些干啥？但她的话还是引起老蒋的注意，他停下手里的活，看看方小妮，叹口气说，回去告诉瓜瓜他外婆，不要光打骂孩子，怪不得他，是现在的球鞋质量太差，材料里不搭天然橡胶，用的全是人工胶，一点都不结实。
方小妮不敢再接话茬，只点点头。
说着话，老蒋手里的活并没耽搁，他几下就弄好一只鞋，在手里掂着，欣赏一件珍贵物品似的，过了阵，才对方小妮说道，这样吧，我给球鞋再加个底子，免费的，是拖拉机废旧轮胎，有天然橡胶，耐磨，也不会脱胶，孩子能多穿一阵。
那太谢谢你了。方小妮心里又热了一下，比刚才坐上小板凳更叫她有抚慰感。这次，她盯着老蒋一双手的目光移到了他的头上，看到他的头发黑白掺杂，乱糟糟的像个鸡窝。方小妮心想，蒋连省看上去是挺老，主要是他不收拾自己，看他的一双手多粗糙，槐树皮似的，但很有劲，他用锥子在鞋底子捅个洞，再穿过引线，没相当大的手劲，根本干不了这活。方小妮从来没这么近距离看过蒋连省，这下，她心里有点谱了，蒋连省是个能叫人产生踏实感的男人。要是有个人帮他收拾一下，以他的外表，看上去不会显太老，会像他的实际年龄，是个精壮的男人。
过日子嘛，还是这种男人可靠。不像聂社生，看上去白白净净，肚子里尽是花花肠子，他们在一起生活这么些年，直到闹离婚那阵，方小妮还不相信，聂社生怎么会无缘无故抛弃她。在她心里，一直以为聂社生就是她最坚实的墙，从来没想过这墙会倒塌，而且蹋得猝不及防，叫她无所适从。其实，聂社生早就起了歪心眼，只是她被聂社生的外表蒙蔽着，一直没看清他而已。
球鞋加好底子，看上去结实多了，方小妮接过来，觉得沉甸甸的，心里很踏实，这下，鞋底再不会轻易被儿子穿烂底了。可是，当方小妮站起身，从口袋掏钱时才猛然想起，自己身上没钱。她身上很少装钱，她也没钱可装。这可怎么办？方小妮心里很紧张，不知道怎么给蒋连省说。
想了想，方小妮还是如实说了她没带钱。
蒋连省说，不急，没带就下次给吧。
如果老蒋当时说，没带就算了，不就补双鞋吗。方小妮可能会忍受不了这样的同情，但蒋连省并没做顺水人情，修鞋是他唯一的收入来源，若轻易就允诺谁可以不付钱，这样的男人还怎么养家？方小妮为老蒋这样一句既给人台阶下，又不轻易否定自己劳动的表达方式心生敬意。她也不是那种喜欢占人便宜的女人，也不是动不动就装豪爽却不顾现实的女人。
方小妮心里有了主意，她要与这个憨厚朴实的蒋连省发展下去。当然，哥哥方大牙会跳出来反对，但她不在乎，和聂社生结婚让哥哥失去了婚姻机会，她心里总觉得亏欠他的，可是，自离婚后回娘家住，哥哥对她和瓜瓜的态度使她很伤感，她亏欠的心早填满了。再说以前，方小妮是唯爱情至上，所以最终被爱情伤害，现在，她要寻个踏踏实实的男人，如果因为这个哥哥对她不满，那就叫他不满去吧。婚姻是她的，幸福也是她的，需要什么样的男人过日子，她心里应该有数了。当然，当年嫁给聂社生，而没嫁袁建新，事实证明是错的。当时的情况，无论从哪方面，聂社生都比袁建新强。可是，谁能预测到以后？方大牙不能，她方小妮也不能。
方小妮坚定了要和蒋连省交往的决心。为自己，也为儿子聂瓜瓜，她得走这条道，娘家毕竟不是长久之地。方小妮把自己的想法给母亲说了，那一刻，母亲多皱的脸上竟然很平静，不见一点波澜。
想清楚了，你后半辈子还长着呢。过了好久，母亲才说道。
方小妮说，我想清楚了，这条道迟早得走，蒋连省是个厚道男人，他不是聂社生。何况，不走这条道，我和瓜瓜会把你拖累得太苦，也使你在哥哥那里难为情。
母亲叹口气道，总归，你亏欠着你哥的，看到他，我都不知道过几年到那边见到你爸，怎么给他交待呢。
爸爸不会怪你的，方小妮挽住母亲的胳膊说，爸爸要怪，就怪我好了。不过，我哥的情况……他的性格要再不改，今后还很难说。
怎么改？这个烂摊子，他看不到希望，才破罐子破摔哩。咳，不说这些了，没一样叫我省心的。妮子，你可得想好了，蒋连省要什么没什么，就他那个破窝，你嫁过去屈得慌，如果图他这人，将来，就叫他搬过来吧，我把这间店铺交给你们。你也看到了，对面老田家那间小超市一开张，咱们的杂货店就得关门，我指望不上了，还能活几年呐，你们经营吧，做不成这个生意，就叫蒋连省在里面开个修鞋铺，比他大冷天坐在粮店门口强，修修补补也能养家糊口。妮子，但你要想好，如果你觉得行，我就托媒人上蒋家的门了。
托吧，叫媒人转告老蒋，如果他没啥意见，立冬前就把事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