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这年立秋后不久,二舅来找父亲,听说三舅在部队立过二等功,国家有了新政策,当地民政局给功臣的母亲每年发一千二百块钱,就是每月一百,作为老人的生活补贴。父亲不知道这事。二舅说你咋能不知道?父亲一脸茫然,他又没跟三舅联系过,怎么会知道?二舅竟然板起脸严肃地说,你不是一直在给老大家调解关系嘛,你想想,这都有半年了吧,他们再没闹过离婚,为啥?是人家手里有了赌资啦。父亲想想,可不是,大妗子真有小半年没哭着来找他了。父亲点点头说,嗯,是快有半年没闹过,这不是好事么?!说明人家学好,开始知道生活啦。啥叫知道生活了?二舅白了父亲一眼,他以前不挺能生活的嘛,还生活得比咱都好。父亲不说话,那可是自己的侄子,总不能盼着人家生活得不好吧。二舅又哼了一声,别的不再多说,只叫父亲给表哥递个话,民政局给外婆的钱应该属于他,因为功臣的母亲现在住在他家。
二舅走后,母亲埋怨父亲咋不一口回绝,要递话他自己递去,见钱眼开的东西,拿自己老娘当幌子,真不要脸。母亲叫父亲以后别再掺和他们的事,这就是一锅粥,都糊到一块儿了,你说谁能理清?没法说!
父亲果真躲避了。大妗子再来,母亲一听到哭声,在前门顶着,父亲赶紧从后门开溜。从此见了二舅也避着走,尽量不与他打照面。中秋节时,母亲去给外婆送月饼,受了二舅一肚子气回来,进门就埋怨起父亲,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没落下好吧。老二像条疯狗,瞎咬开了,说你肯定得到了好处,分到他外婆的那点生活补贴了,与老大家穿上了一条裤子。父亲听着母亲的诉说,气得浑身发抖,本来没他什么事,倒弄得他一身腥。他要去找二舅问个明白,被母亲强硬拉住。父亲挣脱不开,急得快哭了,颤声对母亲说,我不去找他说明白,怎么清白得了?母亲说,你有啥不清白的,老大家现在啥情况谁不知道?还能有啥好处让你得?你去找他说清楚,能说得清楚吗?摆明了就是嫌家里多了个老娘,胡乱咬人嘛。娘给他挣回了那么多好处,现在没了,他能不窝心?老二扬言要直接去找老大家的,要不来钱,他就把他们告到法庭,他不要脸,让他去闹吧,看他能闹出个啥名堂,咱没沾染那钱,也不掺乎这烂事!
的确是烂事,说白了都是钱给闹的。二舅到镇街的大舅家去吵嚷,表哥先是莫明其妙,后来才弄清楚家里还有这么一笔收入,当即与大妗子吵闹起来,嫌背着他私藏了钱,让他一人在外辛辛苦苦地赚钱。表哥整天在外赌,赌得表嫂都懒了用离婚来要胁,家里家外,实际上都是大妗子和表嫂在操持着,表哥不闻不问。看在钱的面上,表哥毫不犹豫地承担以往的辛苦——或者在他看来,赌钱确实辛苦,至于是不是赚钱,就另说吧。大妗子说烂嘴也说服不了表哥,哭闹着要上吊、喝农药。二舅当成他们在给他上演苦肉计,偷偷溜到镇政府民政所去打听,只要拿到证据,看他们一家还怎么演戏。民政干事说是有这个政策,可全镇就三家有这个补贴,没你们家的。二舅不信,民政干事说这个简单,打电话去问你们老三,不就啥都明白了。二舅不会打电话,也不知道三舅的电话怎么打,到隔壁邮电所请工作人员查询拨打了半天,终于听到了三舅的声音。三舅说他的二等功是写新闻报道立的,不是战功,不享受这个补贴。二舅当即耷拉下脑袋,对三舅问候外婆的话一句都听不进去,断然挂了电话,还交了十几块长途电话费,灰溜溜地回家了。
后来,是不是表哥也去找过民政干事,还是他给三舅打过了电话,反正,二舅没再找过父亲,大妗子和表哥也没再为此事闹过。
过年时,表哥带着他女儿突然来到我家,说是给姑父姑妈拜年。父亲愣怔了一下,这是表哥第一次带着孩子上我们家的门,父亲表现得还算高兴,叫母亲去准备酒菜,当即从口袋里掏了十块钱,给表哥的女儿压岁钱。小女孩高兴地接过钱,一边给父亲说拜年的吉利话,一边趴在茶几上把钱很小心地捋着。十块钱是新的,只是放在父亲口袋里有了几道褶皱。父亲去厨房端菜时,突然听到小女孩在客厅尖叫起来,赶紧从厨房跑过来看。他看到表哥的背影已经到了院门口,瞬间消逝了。客厅里,表哥的女儿张着两只空空的手,看着表哥远去的方向,孤伶伶地,像只折断翅膀的小天鹅,一抽一抽地哭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