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产的打击对叶纯子简直是太大了。她和丈夫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一点征兆,所以他们受不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尤其是叶纯子,她对肚子里的孩子的热望已经超过了一切,因为孩子是她在这些孤单的日子里赖以生存的最好伙伴,可现在他(根据医生的判断流产的是个男孩)没有了,她的希望破灭了。她对这个孩子抱有多么大的幻想啊,光为他的模样就画了十几幅画,并且一幅比一幅有特点,加进了自己最新的想像,她把自己的想像和画出的画作着比较,不断地讲给丈夫听。丈夫听得都有点说不清哪个好了,最后总是说,如果不是基本国策控制着,你干脆按每幅画的模样生上十几个好了。叶纯子当然高兴,说如果政策允许生,我肯定要生那么多,到时自己像个幼儿园园长,多热闹。
可是,第一个孩子就没有了。
叶纯子沉浸在深深的悲痛里,泪水把她的眼睛泡得像发面一样肿胀起来。丈夫陪着她,他比她要坚强。丈夫伤心了几天后,就想通了,孩子这次没了,下次还可以有,他劝叶纯子要保重身体。叶纯子也知道这样悲痛下去没用,可她没法从这其中拔出来,毕竟是在她的肚子里生长了三个多月的一团肉呵,这么一下子没了,她说什么也接受不了,并且那么多的幻想都随之破灭了,她像倒塌了精神支柱似的,身心全都瘫了。
叶纯子受不了这个打击。她扑在丈夫的怀里,紧紧抱住他,抽泣着,呻吟着,她怀着从未有过的巨大痛苦,哭着喊出一番绝望的话:“我一定要重新得到这个孩子,否则我就无法活下去,他是我的一切……为什么他要离开我们,不愿和我们在一起呢?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一阵无声的哭泣淹没了丈夫的心,他俯下身把妻子紧紧抱在怀里。这时她紧紧抓着他的手变得软弱无力了,她像一朵枯萎的花一样在一点点地往下坠。他轻轻地抚摸着他散乱的头发,像哄小孩似的说:“纯子,别这样,孩子是不在了,但是……孩子还会有的,你要这样下去,身体垮了,怎么再生孩子呢?”
他这样一说,觉得她的目光贪婪地停留在他翕动着的嘴上,过了好长时间,她才梦醒一般对他说:“那我现在就要生孩子,就想有个孩子!”
“你好好的,别再折磨自己,等你身体恢复了,我们就会有孩子了,好不好?”
她点了点头。但她没法这么快就从悲伤中走出来。
他看着她的半悲伤半强忍的神情,心里很难受,觉得妻子现在很可怜,在无依无靠的大漠里,她要承受的悲伤何止失去孩子这么简单,她还要承受除他之外再没有亲人的苦,他到兵营里去后她一个人孤独寂寞的苦,她从天府之国来到千里之外的大漠里,嫁给他这个当兵的,又遇上第一个孩子流产,她够不幸的了。
她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他,能够把心里挤得快要溢出来的话尽数吐露的那段时间里。她坐在那里,用充满期待的目光望着他。这时他能感受到她的心灵,像一只鸟儿,在枝柯间蹿来蹿去,总是拣稳当的树枝栖息,这时候的她看上去,像一个需要依靠的孩子,很专注地围在他的周围,他能揣摹到她的心思,只要他一开口,随便说什么,她都会顺从地一笑,仿佛一只鸟儿,利爪攫紧树枝,安稳地栖息着。所以她才能够什么也不用考虑地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等待着能够再次怀有孩子。
但是这种等待没有尽头,反而弄得她更加疲惫不堪。
下次再有孩子的念头成了她最大的愿望,成了安慰她的最大力量,孩子几乎占据了她所有的大脑,使她一直处在幻觉之中。正是这种幻觉永无休止地浮现,伴随着真实,却把她的思维置于真实之前,使她像一个孤独的漫游者,在塔尔拉这片土地上驻足栖息。这里给予了她对爱的知觉和家的愿望,现在在她痛苦的时候,给予她大致的安宁,使她重新看到了希望,她只是一个劲儿地催着:我什么时候才能怀上孩子!她在渴望的瞬间,那种看到了她一笔一画描绘自己孩子的画像,她贪婪地朝画像扑去,仿佛她要把这可爱的幸福孩子从画框里拽出来,让他回到现实中她的生活中来,这样她就可以体会他四肢的娇嫩,在他的小嘴上逗出笑来。她体会一个做母亲的幸福,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慈爱,完全陶醉在幸福之中。她紧紧贴在画像上,她的手指有点颤,有点痒,渴望战战栗栗地抚摸孩子光滑而柔嫩的身子,她的嘴唇像火一样地灼热,想要温柔地吻遍这梦寐以求的胴体。一股幸福的暖流流遍全身。热泪随即夺眶而出。
丈夫把她紧紧揽进怀里,他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手,把她从画像前领开,他没有劝她,因为他也热泪纵横了。他不愿让他看见自己也流泪了,他便抱着她,每天都轻轻地摇晃着她,让一个温柔的声音萦绕着她,将她轻轻地、甜蜜地摇入一个远离现实生活的朦胧而又美妙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