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子出来了，结果很明确，姚仁义肺部的肿瘤是恶性的，且癌细胞已经扩散到骨髓里。就是说，他剩下的日子不多了。老天给他判了死刑，这下，连一丝希望也看不到了，姚仁义的心里反而不慌了，踏实得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疑。他拒绝医生的任何治疗劝说，毅然离开医院，他知道，他每往前走一步，都是向生命的尽头迈近了一步。至于住院治疗，从一开始他就没这打算，既然确诊为癌，再把有限的时间耗费在医院，有什么意义？世上能有几人可以从癌症的魔掌里挣脱？最后还不是让亲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在生死线上垂命挣扎，然后带着无限的痛苦和疲惫，还有无数的债务离开人世间！姚仁义的心已经负了不少的债，背不动了。算了，还是把暂时能迈动的步子，放在有意义的事情上吧。这个时候，最有意义的，就是能最后见一见二女儿丽丽和儿子亮亮。燕燕他见到了，生活和他想像的差不多，不是很如意，那套老旧的房子显得狭小逼仄，屋里的陈设简单而暗旧，自结婚后就没换过。他还不知道大女儿已经离婚多年，只看燕燕的暗淡模样，就能看出好多年没有男人关怀过。还好，燕燕身边有个欢欢，那孩子多懂事啊，跟他这个从未谋过面的外公都亲的不行，以后一定会懂得体谅他妈妈的。
姚仁义在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街道踽踽独行着，无数往事的细节在他脑海中不停地穿插，令他一会儿百感交集热泪盈眶，一会儿又悲壮冷静。从知道病情确诊结果，仅仅数个小时，他已把自己的一生从头到尾走过了几遍，叫他心里微感不踏实的，是否还能够见到丽丽和亮亮，燕燕会保守他到省城的秘密吗？他心里没底。他只奢望能悄悄地看上他们一眼，然后再悄无声息地回到属于他的地方，等候他人生的最后时段。思路每每过到这里，他不由自己的把头埋在被子里，嚎啕大哭一通，方才缓解心头的痛楚。
留给他在人世间的时间不多了，却还没有把握能否不带遗憾地走完，姚仁义的心情更加急迫起来。在这种情况下，他还算没有昏头，平静下情绪后，他给老伴打电话报了平安，编了一堆瞎话，说自己的病纯粹是误诊，只是平常的肺炎，不过是慢性的，治起来还需些时日，医生叫他先住几天院，缓解缓解再说。还好这次带的钱也够，就在省城医院住几天，这里的条件好，病治起来快，然后再拿些药回去吃就好了。老伴要来省城陪他，他不让，又不是长住，也就几天，来来回回的多不方便，他一个人能照料好自己，他保证一出院就回家。老伴在那头也没坚持，只嘱他一定要配合治疗，不要舍不得钱，他都一一应下，挂断电话控制不住又流了一通泪。
跟老伴交待完，姚仁义一门心思等待儿子亮亮的出现。
等待儿子，不像等大女儿那么容易，当年他离开的时候，儿子还小，才上六年级，脖子上还挂着红领巾呢，现在也有二十七八岁了吧，是大男人了，他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天还没亮，姚仁义就躲在那幢旧楼前面的大柳树后面等上了。这棵柳树是他在这里生活时就有的，那时才两米多高，不过碗口粗细，如今长得一人都搂抱不过来，树身还镂空了。看来岁月蚀刻的不仅仅是人，万事万物都耗不过它啊。姚仁义假装是过路的老头走累了依在树上歇息，眼睛却瞟着老楼的出口，须夷不离，只要里面出来个跟亮亮年岁相仿的男人，他必紧盯着，看是否能从那张脸上看出些亮亮小时的痕迹。一直等到天黑透，下班的人都回家了，他也没看到儿子的身影。是不是儿子变化太大，他辨认不出来？还是儿子这阵子出差，根本就不在？或者——他浑身颤抖了一下，儿子不屑于这个简陋的地方，重新置了房子，搬出去另住了？他不敢打问，那些年岁大些的人可能认出他，而年轻些的，谁关心楼里住的是什么人呢。他不敢打问的更重要原因，还是怕前妻知道信儿。他都不敢想，这么多年之后，他怎么面对前妻。
所以，他只能漫无目的地等，就算儿子不再住这里，他也是会回来的——他不能不来看他的妈妈吧。在几天的漫长等待中，姚仁义又动了心思，他想再去大女儿那里，打探一下丽丽和亮亮的情况。但他自己又否定了这个念头，燕燕心里其实还是恨他的，他看得出来，那天他突兀地出现，已经扰了大女儿的生活，他怎么还能去扰另外两个孩子的清静？还是等吧，他都离开了十六年，难道还没耐心等这么几天？功夫不会负有心人的。他一定可以看到儿子亮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