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拍拍身上的新衣裳,一边正要向师父传授如何和侍卫打交道的快捷方法,结果那侍卫倒没有为难我们,见着师父便恭敬地行了个礼道:“我家主子已经在亭子里了。”
师父点点头,示意我跟上。师父的黛蓝色长衫,与这竹林相得益彰,随处一停便是一幅画。说来也怪,这几个月我只身来到长安,并未觉得害怕,满心的勇往直前,现在师父在我跟前,这陌生的地方反倒让我觉得有些恐惧。于是快步上了两个台阶,拽着师父的袖子,他停了停,看了看我。
“我……我怕你害怕,师父。”说罢心虚地低下头去。师父的袖子动了动,我生怕他将袖子拽去,便死死攥在手心,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小十三。”然后伸出左手。
我立马心领神会,喜笑颜开,松了手心的袖子,抓住他的右手。他原本就比我高一些,又站了高一级的台阶上,山中竹子沙沙作响,偶尔一声鸟叫,他的头发微微逆风飘着,上面有斑驳的光影。
师父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这一系列的动作,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松了松手,然后抓住了他的食指。阳光顺着竹林的间隙洒在我脸上,我眯着眼睛瞧他,冲他嘿嘿笑了笑。师父晃了晃眼睛,愣了愣,不紧不慢转了身。师徒二人一前一后,拾阶而上。
郁郁葱葱的林子中,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身着白色的长衫少年,他有很漂亮的下巴,长发及腰,长衫上染着墨竹。他把玩着手中的青瓷杯,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弯起嘴角笑了笑,站了起来。
“你来了。”他放下手中的青瓷杯,目光便停留在我身上,眼睛里写满了笑意,指着我问师父道,“你约我来说让我见一个人,不会……不会是这个小姑娘吧?”
师父一脸平静地点点头。这少年忍不住笑出了声,走到我面前,伸手想摸我的头顶。我见他流里流气,虽细皮嫩肉,眉清目秀,但长得十分不主流,便蹙着眉推开了他悬在空中的手。
他略微有些尴尬,伸手示意师父坐,为师父斟了些茶水,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然后坐了下来,冲我又笑了笑,正色对师父说道:“真是个不一般的小姑娘,她是谁呀,让你如此兴师动众的?”说罢闻了闻茶香,轻轻抿了一口。
“你妹。”师父一脸平静地说道。噗的一声,他一口水便喷了出来,连忙自己拍了拍胸口。他扭过头来,指着我,又看了看师父,半晌才道:
“你是说,她……她就是长公主的,那个女儿?”
师父示意我坐下,又倒了杯茶,递给我,自己捧起面前的一杯,闻了闻,喝了一口。
这少年见他还不答话,急着走到他面前,拿掉他手里的杯子道:“你倒是说话啊,她真的是长公主的那个女儿吗?”说罢也不等师父答话,快了两步走到我面前,围着我转了两圈,打量了一下又一下,咂了咂嘴,乐呵呵地说道,“你竟然是我妹妹,哎呀,我是你哥哥呀,来,叫声哥哥。”说罢捏了捏我的脸,转身对师父道,“你看你看,我妹妹哎。”
真不晓得这个人什么教养,随便捏人家脸,我啪地打掉他的手:
“你谁啊,捏我的脸,还要不要脸?”
师父轻咳了一声道:“他叫越封。”
我一口茶喷到了眼前这人的白衫上。越封,不……不就是当年的那位皇子……如今的皇帝吗?我惊恐地抬头望着这位少年郎,我竟然与说书先生口中的角儿如此之近。
没想到皇帝竟然是这样的,原以为有三头六臂人高马大呢,可他竟如此活泼讨厌……于是我绕着他转了两圈,咂了咂嘴。
越封低头见自己的衣裳上的茶水也不生气,反倒是更加激动了:“我这妹妹真是别具一格,跟我像得很,像得很。”我痛苦的将头撇向一边,此刻有些理解师父为什么不喜欢说话了,师父看了我一眼:“小十三,他便是你的哥哥,当今的皇帝。”
“小十三,哈哈哈哈,小十三……”不等我答话,越封便笑得蹲在地上直不起身来,一边捶着旁边的石凳,“这是你的名字吗?是你师父给你取吗?真是有趣极了。”
我学着师父的样子,坐了坐直身子,左手微握空拳,虚放在鼻下,轻轻咳了一声,右手放下杯子,淡淡地说道:“嗯,小十三正是小女子的闺名,但是小女子不觉得哪里好笑。我是师父第十三个徒弟,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此刻觉得自己的作态十分到位,得意地看了看对面的师父,他却躲过了我的目光,轻咳了两声,将目光投向了别处。
越封一听我解释反而笑得更厉害,强忍着直起身来走到师父边上:“你哪里收过什么徒弟?没想到你也喜欢给人取外号啊,哈哈哈哈……”
我扯了扯嘴角,狠狠地瞪了眼师父,师父的目光继续停留在别处。“你给堂堂长公主的唯一的女儿,取名叫小十三?小十三……哈哈哈—”他坐到了石凳子上,端详着我。
我这才反应过来,这个长公主的女儿,是我。可那说书的不是说她沦落风尘而且还笼络大臣伺机谋反吗?可我,可我只是听书的女子啊。
“她十六岁,可以给她正名了。”师父负手而立,这山腰处的亭子,凭栏处逆风扬起的长发,黑色眼罩的飘带扬起好看的弧度。让我又想起了在萱谷时候,他站在悬崖边上看我离家出走时的模样。
但此刻我只想一把扯下他的飘带,然后砸他脸上—让你叫我小十三,让你叫我小十三!可我没有这么做,因为我打不过他,所以我只能选择干瞪眼。
越封终于停止了笑,走到了师父边上,正色道:“我以为那些都是传言,没想到她真的活着。想当年姑姑为了我,为了华夏,也的确不容易,如今也是报答她的时候了。”
“你母亲是华夏国的长公主,我也会让你成为华夏国最受尊崇的小公主。”越封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脸上有着难得一见的严肃。
我撇过头去看了看师父,他点点头。
我竟然……竟然真的是说书先生们口中的小公主,心中的兴奋之情油然而生,却一下子无法将内心的激动化为言语,语塞得厉害:“你……我……他……哎呀……”在师父和越封之间踱了个数次来回,直到越封眼花受不了,将我按住,我才算是稍稍平复了自己的语无伦次的心情。
我这十六年来虽然活得平淡,性格没有分裂,练功也未曾走火入魔,但是我竟然拥有这样的身世,真是天遂人愿,看样子我接下来的人生中,暴风雨定当更加猛烈。突然想起这一路说书先生对小公主的身世解读和预测:不是说我一出生就被杀了?不是说我一直在暗中搜集各方势力,随时待发,就等破土而出……再不济我也被卖入青楼,做了花魁吗?怎么我此刻活蹦乱跳、生龙又活虎,到了今天才知道自己的身份。我的前半生,真是平淡又无奇!可见事实与说书的内容颇有不同,这样的不同让我倍感失落。由此推断,那长公主当年的故事,与真正的事实之间定有不小的差距。
想到这里我又唉声叹了口气,落寞地拍了拍脑门,无比忧伤地举头看了看天空,一边的越封实在忍不住了,俯身凑到我耳边道:“我说,你可会跳舞?”
我缓缓移过头来,无比幽怨的目光落在他的肩上,缓缓地回答道:“我会跳,不会舞。”说完白了他一眼,闪到了师父边上,我讨厌他流里流气的样子,一看就不像好人。
他笑了起来,直起身子,挥了挥首:“无妨无妨,我这里有个人,这时候倒是能派上用场。”他想了想,接着对师父道,“那我就带她回去吧,也该回家了。”
师父看了看我,冲越封点点头。
我一听这话,有些激动,想我到了长安,还没有出去玩过,这回还要到传说中的皇帝家里玩,真是兴奋。我蹭到了师父的身边,用胳膊肘碰了碰他道:“师父,我们要到他家去玩吗?”说罢指了指越封,正要对他评头论足一番。
师父点点头:“你去,为师不去。”
我点点头“哦”了一声,啪地甩开师父的袖子,对越封道:“走,去你家玩玩。”我跟着越封出了亭子,还不忘回头瞪了瞪师父,叫你干瞪眼吧,现在后悔了吧?
他仍旧没有看我。
越封自诩骑术非常不错,侍卫远远地给他牵来马,他却让那侍卫松开缰绳,然后对我道:“嘿,小……哈哈,小十三,我给你展示展示,我那坐骑可十分听我的话。”说罢拇指与食指扣了个圈,放在嘴边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那马在不远处抬头看了看这边,又低下头去吃草。
越封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我,笑了笑:“你好好瞧着,这回是真唤它了。”
我期待地看着那吃草的马儿展现出过人的本领,果不其然,我听见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迎面跑来一匹骏马,遗憾的是那是小风。
小风跑到了跟前,眨巴眼睛看了看我,又蹭了蹭,然后才注意到旁边的越封,不屑地打量了他一眼,对着那吃草的马儿嘶鸣了一声,越封的马儿乐颠颠地跑了来。
越封的眉毛抖了抖,扯了扯嘴角,上了马,与我并肩行在路上,抬头看了看天:“这云可真蓝啊。”
我现下十分理解师父为何不愿经常同我讲话了,我纠正他道“是天真蓝。”
越封咽了咽口水,满脸不满道:“我说,你那小马崽子叫什么啊?”
“小风啊。”我得意地摸了摸小风,今天可真帮我争脸。“小疯子?”他又笑了两声,“你这活宝,起的名字真不错。”我皱着眉头瞪了他一眼,心想这可不就是民间传闻的没文化吗?现在看来真是可怕。一路畅通无阻,越封指着不远处的城门道:“喏,快到家了。”比起在长安城外见到的城门,这个要巍峨气派很多,上面写着“青霄门”三个字,笔画饱满有力。
越封的侍卫掏出了随身带着的令牌,那守城的侍卫便立即闪开,单膝跪下行了礼。越封招了招手,让我跟上,小风扭头看了看我,我赶紧摸了摸它:“快到了快到了。”它这才懒懒地回过头,哒哒哒地跟在了越封的后面。
想这传说中的皇宫竟然是越封的家,可真是大啊,这么大还要出来玩?不过想起自己不也是懂事以来就想着要出谷吗,于是也就理解他了。
不在手里的仿佛才是精贵的。
第六章 皇上请矜持第二天一早,我从这偌大的房子中央醒来的时候,睁眼看见了流云。然后我又闭了闭眼睛,想原来昨天都是一场梦啊。“小姐你醒了,就起来吧?不早了。”流云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觉得她仿佛是师父附身,这种熟悉感不可言传,我只好抬起眼皮
看了看她,然后打量了一番周围的情况。这里的确不是曾太尉家,我昨天也不是做梦,这里是越封的家,可是—“你怎么来了?”我坐了起来,手背揉了揉眼睛问流云。流云从倚墙的案上,递给我一个盒子道:“恩人让我把这个和自己一起带过来陪你。”
这盒子正是我之前从萱谷带出来的宝贝,我欣喜地打开,师父对我可真好,转念一想,抬头看着流云道:“师父,师父是不是要把我丢在这里呀?”
流云点点头:“恩人让我带一句话给小姐:小十三,一切听越封安置。”她那一本正经的模样,的确有师父教我东西时候的神情。
之前我听那些说书的说这皇宫就是个大鸟笼,果不其然,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做了金丝雀,人生果然跌宕了一些。兴奋之余,想起那故事里的人通常是要哭着喊着脱离这个牢笼奔向自由的,不然就不是一个好的主角。
我来不及套上褂子,头发披着也来不及束起来,奔向了门口捶着窗棂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是一只自由的鸟儿”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就听见门被人推开,那越封穿着传说中的龙袍进来了,见我跪在椅子上捶着窗户,愣了一愣:“你这是?”“为了自由。”我一脸正经。
越封回头看了看门道:“这门又没有锁,大可从门出去,况且这窗户也没有锁,你这活宝,真是特别。”
我哼哧哼哧地从椅子上跳下来道:“我知道你贪图我的美色,想用这皇宫困住我,这里纵然荣华富贵,但比不过我的逍遥自在,你困得住我的人,困不住我的心。”这是我刚入长安的那晚,在一个茶楼里听过的。
越封愣了愣,走到我身边,手背掩着嘴,侧身问我道:“我说,活宝,你这话是不是从长安抱月楼听的段子?”
我一愣:“对啊,你怎么知道。”
越封一拍手,吩咐手下走开,将我拉到一边,对我道:“今晚酉时,那抱月楼要讲个新的段子,怎么样,要不要一起?”
我与越封,相见恨晚。
下午申时未到,我已经全都打扮了好了。
这未央宫里有个好处,吃穿不愁。越封早已跟我说过,要什么尽管跟手下提,我便也不客气,他的招待不得不说是很周到,我看他也越来越顺眼。
我要来了那些公子哥穿的男装,虽然流云一边帮我穿衣服,一边正色劝我:“恩人让小姐来这里,定当是希望小姐过得安稳,不是让小姐这样出去的,还带着……带着皇帝……这样不好,小姐,你三思啊……小姐,这个扇子的确不错,配这衣服也好……小姐……你还是三思……”
太阳西斜,越封果然来了,他穿得如同路人,一看就没有少干过这种事。他看我的打扮也分外满意:“你这女扮男装,还挺俊俏。”说着拱了拱手,做了个开路的手势道,“活宝弟弟,请。”
我一挥手道:“活宝大哥,您先请—”
两人相视一笑,一种江湖气息油然而生,让我分外骄傲满足。
越封领着我从不起眼的小门出去,那门口的侍卫看见他道:“皇上……您这个月已经是第四次出去了,上次就被太后发现了……”声音中略带哽咽和害怕。
越封却豪气地一挥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兄弟,讲义气!”
那侍卫哭丧着脸道:“那我给您守门,您可千万早点回来啊。”一路再无阻碍,为了打发这个对我而言未知的路途,越封决定向我普及一下那茶楼的相关背景知识。
抱月楼,也就是我们今天的目的地,是说书先生们都想去的茶楼,那里客人们络绎不绝。仅仅因为客流量自然吸引不到说书先生们,比如西关街的一个茶楼,客人虽然多,但老板对说书先生们采伐过度,每个说书先生不但要在大堂说,还要去小厢房里头说,说到口吐白沫也还得把那白沫咽下去再接着说。后来有个说书跳楼了,再后来,又有个先生跳楼了,再后来……那家馆子就倒了。
对比之下,抱月楼的老板就体恤很多,说书先生们的待遇极佳。共有三个说书先生,只负责大堂的说书,给了先生们休息的时间,好吃好喝地供着,为这些说书先生的创作,提供了稳定的物质保证。从午时上工,到戌时打烊,有条不紊,在说书先生的圈子里,广为推崇。许多说书先生都以能进抱月楼说书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
听客们则更是推崇抱月楼,一来说书的先生那些段子有意思,不像其他茶楼里的胡编得离谱;二来抱月楼地处皇城脚下的闹市区,来往方便,门口有专门的马车接送,价钱便宜;三来到这里听书的,不是有钱的就是有权的,是很多人交友相爱的好场所。
听见越封如此分析,我觉得十分有道理,对他的佩服又深了一层。帝王果然是帝王,在我看来,抱月楼的梨花愁和锅贴十分好吃,所以我喜欢去,但是他竟然能看出这么多的东西,让我佩服得很。
想我之前对他那些大不敬,实在是有失敬意,有失敬意。
顺利抵达长安东关街,这是长安城晚上最热闹的街市,日落而归的百姓、街边收摊和出摊的小贩、小二吆喝的声音、食物烧熟的香气、酒楼中传出来的笑声……一派热闹景象。
我和越封两人牵着各自的马,格外满足充实。
越封指着我手里握着的扇子道:“不能这样拿扇子,对方一看就觉得你是好欺负的一介书生,出来混呢,得有个出来混的样子。”
我愿闻其详,果然学海无涯。
越封将那扇子插在了自己脑后脖颈处,一边换了个走路的姿势,大摇大摆,像喝醉了的螃蟹:“扇子要这样用,路得这样走,出来混,就要有个出来混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