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月亮终于胖得格外圆满,听闻中秋有吃月饼的习俗,我想宫廷中的月饼总不至于太差,所以眼睛刚睁开就让流云传信给了越封,给我挑几块好吃的月饼。
流云刚走,庄嬷嬷捧着衣物便走了进来,神色极其庄重,和我穿着白色里衣,披散着两肩未梳洗的长发,带着迷茫的眼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干吗?嬷嬷?”我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肚子,心想等流云回来让她给我做点桂花糕吃。
庄嬷嬷让我最欣赏的地方是她的执著,比如初见时候她其实并不在意我要不要听她的故事,还是自己执意说了;比如现在,她并不管我眼下是何种状态,自己仍旧保持着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道:“这是小公主晚上的舞衣,老奴早就备下了,今儿呈给公主。”
我掀被下床,动作一气呵成,心想这可是个宝贝,赤脚站在她跟前,扶她起来,接过衣服抖落一看。这件凤色暗纹螺旋滚边的红丝衣,手感极好,在透过屋檐细缝的晨曦下,空气中的灰尘在我抖动带来的气流下围着它手舞足蹈。
“我就是跳个舞,这个太奢侈了吧。”我客气地说道。客气话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环节,其目的常常是希望别人并不当做是个客气话。“小公主不必担心,并不是新制的,是长公主当年跳舞的时候穿的,只穿过一次。如今,也算是你的东西。”
她冲我笑了笑,大清早的,她这笑显得有些凄凉。“这料子即使是京城里最巧的纺织女,每天也只能织出六寸。三尺的云锦便有一万六千根丝线,用料更是舍得,金银丝线不在话下,更有奇珍异兽的羽毛做成的丝线。”
原本就是我的东西,她这么一说我自然是不必客气了。捧在手里看了看,通断经纬、挖花盘织,图案是长安人氏最爱的牡丹,从不同的角度看,牡丹会呈现出不同的颜色。摸上去时手感细腻,十分顺滑,想来一定很值钱。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摆在了榻上,转身想对庄嬷嬷说些什么,发现她已经离开了。
我要留着这件衣裳给我师父看,这可是传说中的传家之宝。
我换上了我的传家之宝,庄嬷嬷的眼睛里似乎一直都有雾气,她的微笑很克制,却是一种说不出的满足和欣慰。她帮我整理衣服的时候,很罕见地特别多话—
“长公主那时候却不曾与我置气,我感激她的气度,这是个公主的气度。”
“长公主那一舞迷倒了不知多少王孙贵族,若不是她一心要嫁给将军,恐怕也少不了嫁给俊俏的世子。”
“长公主身段极其轻巧,提笔能安天下,上马能舞乾坤,她若是男儿郎……”
“长公主对我是极好,我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如今还能伺候小公主,真真是上天的眷顾……”
“长公主当年可是蒙了极大的冤屈,小公主一定要……”
我看着庄嬷嬷,心中隐隐有不祥的感觉。她上次在我面前如此多话是我们初见时她求我为长公主正名,如今又是这番感慨。
暮色四合的时候,庭院中已有一片太监宫女候着。我身着红色舞衣,从未央宫长廊下一路走去。 引路的宫人终于在我绕晕了的时候,引我来到了目的地,我被吩咐着在一处偏殿先等候着。这殿中放着铜镜和一些简单的梳妆用品,除了我和流云,并无他人。很快听见丝竹声起,从门缝中见一片载歌载舞的热闹景象,想是这中秋月圆的宴会终于到来了。
再看了看台下,纵列两排几案,楚辛的位置在皇位右手边第一个,他身着紫色暗花绸缎礼服,庄重而贵气,眉宇之间有着不与人说的深沉。
高高在上的则是一本正经的越封,穿着暗红色的龙袍,他的眼神有些飘忽,然后冲着我的方向笑了笑,一点不像往日他吊儿郎当的样子。
老妇人则居侧殿之上,她的长袍几乎要与这个夜色融为一体。
曾老头子穿着礼服,一副兢兢业业的模样。有时候我不大理解,他位居要职,却在家怕自己夫人,到了朝廷之上又要本本分分做人,这些年,他可真不容易。
扫视了一圈坐着的人,却不见师父踪影,他还说要来看我跳舞的,唉,这个骗子。
肩膀被人拍了拍,我转身一看,眼前一亮,一向素服的庄嬷嬷,此刻却穿得格外……格外喜庆。红色的礼服,是过时的滚边和花色,衣服上有褶皱的痕迹,显然一直珍藏在箱底。她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头上,插着一支木簪。
庄嬷嬷缓缓地跪在了地上,行了个大礼,伏在地上,许久才道:“奴婢这些年,总算有了个交代。奴婢已竭尽全力,小公主多保重,我追随长公主去了。”
我有点不明所以,这是舞前动员?但听着有些悲伤。我俯身去扶她,庄嬷嬷却倒在了一边,嘴角处的鲜血滴在了红毯上。在半个时辰前,她已经服下了毒药,我虽已很久不用毒,但这症状还是能看出来的。
“庄嬷嬷殁了……”
不远处的小太监,听见我的声音,立马叫道:“快点,收拾收拾,别出声,弄脏了地毯,真是的!”
长公主?我有些哑然失笑,这个名义上是我娘亲的女子,我却对她没有什么亲近的感受。我们有着共同的血脉,共同的身份,而她对于我,只是永远活在说书先生口中的人物。这些年过去了,还有这么多人,为了给她正名,执著地等待,秘密地谋划,甚至连我的命,也是这棋盘中的一部分。
我对于长公主的情感亲近不了,或许这些年生长在山谷,与人交际甚少,凉薄惯了。
想起早上我心中的不祥,我对庄嬷嬷心中还有许多尊重。她等待了这些年,安心做这枚棋子,她或许知道的并不比我多多少,却因为知道
这计划的目的是能为长公主正名,于是她便义无反顾。谁在下这盘棋?仅仅是为了给一个逝去多年的女子正名?
我不信。
我冷眼看着他们忙碌地从我眼前晃过。庄嬷嬷与我的唯一联系是那段舞蹈,她对我的喜欢,是为了报恩,我清楚得很,只是我骨子里是凉的,对感情淡薄得很。她的出现、她的离开,都在她的计划之中,只是我突然明白了一句话,很多不愿意去做,却一定要做的,那便是责任。
很快,这里就被收拾得很干净,小太监们抬着庄嬷嬷,嘴里嘀嘀咕咕个不停,似乎这是计划外的活儿,让他们很厌烦。这座宫殿,本身就是凉的。
“把她抬到未央宫去。”我对一个首领太监说道。首领太监抬眼瞟了我一下,道:“您哪位?咱家可不知道未央宫又来了个新主子。”声音辗转,尽显不屑。“你现在知道了也不迟。”那太监愣了愣,显然被我的气势所压倒,咽了咽口水,吩咐小太监们转了个方向,往我宫里那边走去了。流云附在我耳边道:“曾半夏来了。”话音未落,曾半夏带着一行人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她打量了我一番,撇了撇嘴,笑道:“不知道您现在是何身份,所以不方便行礼,也免了您予我见礼。”她身边的下人掩嘴而笑。流云赶紧出来说道:“这是……”我抬手止住了她说话,笑道:“不用免,你予我磕个头就好了,大礼就不必了。”曾半夏脸色一红,压抑着自己不满的情绪,极低极气地说道:“你没这个身份,就别摆这个谱!”
我走到她面前,歪着头看了看她,拍了拍她气嘟嘟的脸,有些可惜道:“你别气呀,你现在不愿意磕,等会儿再磕也行。”我招招手,示意流云过来,“帮我去整整腰封,刚刚吃太多了。”
原本有些消化不良,现在是神清气爽。
“你不过是个跳舞的,你娘还是个卖国……”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沙哑,最终发不出声音来,曾半夏拼命地咳嗽,丫鬟们手忙脚乱,赶紧给了她茶水润口,却没有任何效果。
早就听宫女们议论过曾半夏的歌声,如同天籁,如同夜莺重现,婉转动人。只可惜我听见的却是不断咳嗽清嗓子的夜莺,真是遗憾了。
流云有些惊恐地和我在后台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