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当然不小了,四十多岁的标准南方男性,老是不够老,但旧刀子一般的脸怎么看也是老大不小。
他原在广州某国企坐科室,因为一直没升职,所以厂里的大大小小都叫他小李。习惯了就好。
这几年厂子不景气,他的婚姻也跟着不景气了,很快的就从三口之家变成了孤家寡人。去年初打熬不住了,一狠心下了岗,做点小买卖。虽说起步比较晚,没能赶上好时光,毕竟,摩托车还是有的,男式,挂档,在风里雨里来来去去。
春节这些日子,连着睡了几个好觉——单身就是好,只要有张床,做梦也没人吵。初八,早早就醒来,很自然的,洗洗漱漱,洗出一副好精神,回手一抓没抓到厂服,才发现自己早不用去上班了,于是摇摇头,站在窗边望了一会街上匆匆来去的各种鞋子,回头扎到床上去。
挨着做了好几个梦,其中有年轻时的老婆,不对,应该叫前妻,还有老家隔壁的年轻时的月英,正想和月英拉拉手呢,吱吱,两声蟋蟀叫。
是手机,来了短信息。时间:2003年2月8日,11点57分。
“广州发生致命流感”。
刚刚说了,小李原来是坐科室的,坐科室的除了少数几个得忙得像没头苍蝇,一般都比较有闲聊或泡茶的时间,对社会动态也比较的敏感。小李刚离开那种地方没一年,自然,还保持着原先的好习性。
再说,“致命”那两个字也狠了点,堵得小李的胃里都是气,胀鼓鼓的,不想吃饭了。
小李的原工资级别是科员,科员做事从来都得征求领导的意见,现在没单位了,但意见总是得征求的。找谁?对,老白,白老师。老白在区文化馆工作,属百事通,比小李小四公岁。
老白正在家里泡功夫茶,钻研六合彩码图。
老白一边听小李说话,一边捏支笔在一张白纸上划来画去,嘴里含一颗话梅,嗯嗯,啊啊。
小李说得都有点累了,于是提了声:“白老师!我总得买点什么预防预防。您给个建议吧!”
老白怔了一下:“嗯?啊!买点什么?买白兔吧。”
老白的舌头让话梅绊了一脚,“兔”字没说完整,听起来像“醋”。老白只讲普通话,广东普通话。
小李:“白醋?”老白有点烦:“嗯!”
小李看看老白的脸色有点不好,赶紧告辞。
想想也是,单位每年流感不是都喷喷白醋吗。但,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还是问问猫吧,猫是老同学,市医院呼吸道科的,在这方面,是专家。
小李还没开口呢,猫在电话那头就烦了:“问什么问,烦死人了,让不让人睡觉?!这几天烦死了!别问别问。告诉你,我们科都死两个人了,我们主任也快死了!!”
小李赶紧赔了小心:“我是不是去买点白醋啊?”
“对对对,白醋白醋。”电话嗒,没了。
小李是个有责任心的人,这么大的事,不告诉别人怎么行呢!赶紧发短信:“广州发生致命流感!赶紧买白醋!!!”
小李当然知道怎样更多更有效地发短信,这两年在办公室,玩多了。再说,短信便宜。
发完短信,肚子有点虚,掮进阿民鸭仔面吃了一碗,不尽兴,又要了两瓶啤酒,一盘鸭爪,慢慢的啃。
啃完天就黑了,上网看看消息吧。飞跃网吧里都是人头,还好,最里边空一位,赶紧骗腿就上。
小李知道,互联网传递消息的速度比妇联网快许多,可还是狠狠地吃了一惊——网上都是“致命流感”“白醋”“板蓝根”,珠江口的潮水一般涌过来,小李感觉自己的两脚浮了起来,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牛顿的灵感区在头顶心,阿基米德的灵感区在臀部表皮,小李的在呼吸道。
这样大喘气是小李这辈子的第三次。
第一次是1978年12月15日,小李裤脚卷到大腿根一身泥巴的和全村壮年男女一起坐在番禺乡下的田头抽大喇叭,突然就喘不过气来。结果来了一张纸——省工业学校的扩招录取通知书。这一喘,处理了生活问题。
第二次是在厂门口首次撞见未婚时的前妻,梳两条当时很少见的大辫。小李当场就直着眼喘上了,吓得大辫子扑过来扶着直抚他胸口:怎么啦!怎么啦!结果很快就解决了生理的需要。
这第三喘铁定大有来头。小李枕头边放有一本皮都翻没了的书,叫《商业的秘密》,里面有一词组被小李狠狠地画了大红线:第一桶金。
坐办公室的人都是比较有头脑的,比如小李。小李是生意人了,有钱不赚怎么能叫生意人。
明天一大早小李得赶到郊外工业区的广富醋业去。同村的文革就在广富销售科。小李一到家,立刻就给文革打手机,打了几次,都关机,打到家里,文革老婆说值班呢。小李知道文革也是个不爱回家睡觉的人,但有一点,上班绝对比别人准时。本想叫他明天天亮马上送两卡车白醋过来的,但种种迹象表明,不去人是不行了。文革的同事们跟小李也熟,立交桥下喝过两次生啤。明天一早,带上仅有的三千元,押两车出来总可以吧。一瓶五十批出去,肯定围的都是人,一瓶二百?那也太黑心肝了。小李当然不管板蓝根,小李在医药公司没熟人,再说,一心两用怎么办得成好事情。
主意拿定,小李摇头笑笑就上了床。
翻来翻去睡不着,老觉得内衣裤有些偏紧。脱光了总是不妥,哪听说过国企干部一个人光屁股睡觉的。可能是前天到肯德基吃的,太多鸡腿,高蛋白。
前几年和前妻住一起,整日唠叨,也没觉着女人的好处,一个人睡久了,才发现身边少了点什么。开始也用手,这事换成一个十五六岁到二十四五的小年轻,倒是合情合理,可小李的儿子都上初中一年级了,怎么想也别扭。那天到二十三中门口,看儿子震宇,吃了一惊,小宇竟和一染了撮红毛的女孩勾着腰立在校门口吃冷饮。小李气不过,上去就是一巴掌,回来后手痛了两天多。
连儿子都不如!第三天,小李呆不住了,往郊外国道骑,见一小饭店有人招手,就进了去。
店里有女服务员两名。一个年纪小,十五六岁吧,披肩长发,爱理不理。另一个三十多了,头发短,眼角嘴角的起了一些皱纹,冲他微微笑的,有点眼熟。小李当然不好意思去招惹年轻的,所以很快谈妥了价钱。短头发很配合,让小李心里的不安少了不少。事毕,小李正在调整呼吸,短头发说,你是厂部的小李吧?我是六车间的,我老公也是六车间的。小李脸“刷”一下白了,过了一刻钟才缓过气来。
六车间是改革试点,两年前一刀切,集体买断了工龄。小李是工作组的办事员,上上下下跑了一段时间。小李仔细看看短头发,有印象了,她好像叫柏芝,因为和香港影星张柏芝同名,当时小李还特意叫她来问有什么思想包袱。可柏芝捏着衣角就是不说话,头发比现在长许多。
小李问,你老公呢?
柏芝叹口气:净在家躺呀,被楞头青当胸扎了两刀。叫他不要做生意,他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老实巴交的,扭不过人,给了人一拳,换两刀子。我们那点钱抢救一下就没了。找人,没用。厂里说,都买断了还找什么找,你也知道厂里的难处。借钱?现在谁是楞大头啊。
有水顺着鼻梁两边滑到嘴角来,小李舔舔,咸的。干脆,下了床,套上西服西裤,想想,从枕头底下揪出领带来,往脖子一套,左手抻直了,右手往上紧紧。再想想,又打上衣口袋摸出一片小梳子,左右梳了梳头,再用手压压,吐了一口气。
推门一看,星星比路灯还亮。他姨姆,才凌晨三点。
也不脱衣服了,回头又摊到床上去。怕睡死了,拿起手机定了起床钟,4:45。
想着明晚地板上要铺的都是钞纸了,小李不由笑出声来。
后天以后做什么?老婆是别人的老婆了,可儿子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花个五万十万,送到贵族学校去,不然,照这样下去,怎么跟乡下的老豆交代?
嗯,还得拿两万给柏芝。说什么?就说同事一场,互相帮忙总是应该的,天底下,好人还是比坏人多,不要灰心,不要丧气,挺起胸。
想到这里,小李忽然觉得自己高大起来,有NBA湖人队的奥尼尔大小。
还有呢,再这么一个人睡下去总是不好。当然不能再找小宇他妈那种了,好马不吃回头草。找个胖一点的,小李的胸膛两侧都是排骨,再找一个瘦的,家里不净是搓衣板?最好,最好还是下过岗的——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当然,不能带孩子。孩子多烦人哪,觉都睡不饱。找谁呢?有了,小丽,六车间的小丽,小丽三十出头了,未婚。
小李前天在肯德基碰到小丽了。小李说,恭喜啊,这么快就再就业了。小丽说,小李啊,谢谢你的关心啦,总比吃了这顿想下顿强啦。小李说,两年不见了,结婚了没有?小丽红了圆圆的脸,说,你说笑了,就我这条件……
小李想多了,眼皮沉了起来。
刚迷糊过去,“嘟嘟嗒,嘟嘟嗒,嘟嘟嘟嘟嗒嘟嗒”,冲锋号,手机叫起床了。小李把手机的起床铃设定成冲锋号,因为听了就来精神。
清晨五点,天还在睡,小李就跨上摩托车出了城。
他在郊外的国道上迎面撞见一大卡,风风火火的从福建方向扑过来,车灯明晃晃。小李一夜没睡好,眼睛给那灯光刺得眯起来,心下一慌,扭头扎进路边的深沟里,头和摩托都摔扁了。
那是一大卡车的白醋,从福建某县连夜搜集来的。
第二天晚上,小李肯定死了,并且没人去找他。大卡车没事,货主肯定也没死,人家正坐在福建某市的清逸茶楼里泡,安溪茶王,心里盘算着一夜之间挣了近四十万,也算小发一笔了,不由的有些得意,甚至于几乎要看不起街上路灯下来来往往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