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天忽然黑下来,抬眼望去,乌云堆满了整座城的天空,云脚踩着了高楼的顶,雷声阵阵,像鼓,快要敲破了。城和云脚之间,一线白,努力地亮着。雷声一起,街巷之间惊叫不断。路过临时市场时,雨滴三三两两砸下,霸道,不讲道理,想起儿子小宝还没放学,高明海脚下不由得有些慌乱,心扯上来。
正要加紧脚步,突见二妇人拉开架势斗架,神色皆投入,嘴型极尽夸张,其中一位高呼:“让你天天来月经!”其呼声太高,把雷声都镇住了。他忍不住笑了,把心放回胸腔里。
高明海来省城已经快二十年了,这二十年里,他一次也没回过老家,虽然只要花上七八个小时穿过几条高高低低的山梁和一片丘陵就可以看到那片海,那片防风林,可是,他就是没法说服自己再次踏上那片生活了十八年的土地。他发现,自己是在竭力忘却那块地方。他的努力是很有成效的,时间一长,那块地方在梦里逐渐模糊了,彩色变成了黑白,连那里空气的气味也忘了个精光,偶尔不经意想起,也如短线穿针眼,想起,随即又忘了。
但是上午9点多的一个电话,让他的胸口陡然难受起来,徒劳,干涩,疼痛,如砂贝划过脚底。
电话说:“是明海兄吗?我是阿标啊,阿雪的弟弟阿标啊……”
阿标在电话里说,他们在通往省城的车上,刚刚上的车。
明海住在城北新区,这里是大学城,交通不是很方便,小区周围有好几间大学,都大而无当,特别是大门。家里就他和儿子大小两条光棍,他睡书房,儿子小宝睡主卧。小宝刚上小学二年级,懂事得很。他有过老婆,不过这是两年多前的事了。前妻爱写诗。
带着小宝刚刚走到自家楼下,风雨大作。树都急得差点把根拔起来跑路。
楼下站着三个人,男的,脚下大包小包。两个三十多岁,一矮胖一瘦高,肤色暗黑,和海口的滩涂一般颜色,那不是太阳晒出来的黑,是熬夜熬出来的,潮湿,粘手。另一个不到二十,瓷娃娃似的,清秀可人,眼光碰上明海,脸红了红,低头浅浅一笑,仿佛一朵半开半闭的水莲花,高明海的心悄悄颤抖一下。
瘦的那位背弯如猫,面颊凹陷,两片脸皮好像要在口腔里亲嘴,手里紧紧抓着一只密码箱。明海觉得有些眼熟,脑子里却一时都是外边的风和雨,想不起人家是谁。
瘦子眼睛一亮,箱子塞给胖子扑上来双手握住他的手掌使劲摇:“哎呀,明海哥!明海哥!你跟二十年前没啥两样!”
他就是阿标,阿雪的弟弟,他跟二十年前完全两个样。矮胖的是龙尾,现任村治安委员。小的叫粉仔,阿雪的表弟,粉仔的脸恍恍惚惚就是二十年前的阿雪。
他们一在厅里坐下来,空气咸了,明海甚至闻到了淡淡的海腥味,牡蛎壳的腥味。他触电一般,一下就想起了家乡,想起了堆满窗后的牡蛎壳,想起了浸着牡蛎壳的海水,想起了满滩的咸草,想起了细雨里望不到边的红树林,想起了牛鹭把身子绷作“一”字一趟一趟横过江口的浪花,想起了闽南话。
眼睛不由得湿了,嘴里咸咸的,舌尖好像舔着海瓜子。
老家在闽南之南,说的闽南话都带了潮汕味,咸咸的,黏黏的,发苦。
明海突然发现,自己平日里嘴上都是普通话,但想东西时心里永远用的是闽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