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萍被拘留了15天。看守所里卫生条件自然是差一些,回到齿轮厂家属区时,毛萍的头发都板结在了一起,向后拢住,就很一丝不苟,像一只生硬的假发套。于是,毛萍前额上本来可以被头发掩藏住的那块疤痕就暴露了出来,在阳光下明晃晃的。
开小卖部的宋老头最先看到了毛萍。老家伙这些天来就等着这个时刻,他要向毛萍讨要自己的损失。毛萍出事的当天,派出所的李警察就带了几个联防队员突击了他的小卖部,把那些玩具手枪全部没收掉了。宋老头和他们争辩,说凭啥没收我的枪?李警察说,知道是枪你还要问?宋老头咽口唾沫,改口说凭啥没收我的玩具枪?李警察从那些玩具枪里举起一把,在他跟前比划一下说,这是玩具吗?难道不比真的还像真的?流落到坏人手里,会造成多大的危害?何况,它已经造成危害了!
这个危害就是毛萍制造出来的。她和郭老师在周大生金店里购买首饰时,突然拔出了这么一把玩具枪,指在营业员的脸上,阴郁地盯着人家。人家当然会魂飞魄散,惊叫像被弹弓从嗓子里发射出来一般。直到一群保安揪头发拧胳膊地把毛萍按在柜台上,这个营业员仍在惨叫不已。人家完全失去控制了,蹲在地上,两只手举在耳朵边,运气般地一下张开一下攥紧,张开时就深吸气,攥紧时就把肚子里饱满的气流变成一声比一声高昂的呼啸。如临大敌的警察随后就赶到了。但是很快他们就觉出了滑稽,哭笑不得地把毛萍和呆若木鸡的郭老师带回去,还不得不专门派出一个人抱着毛萍6岁的儿子毛头。
这件事情真的是可大可小。好在警察办案办得人性化,经过一番审讯,再经过一番负责任的调查,他们得出结论:这个女人完全是瞬间的心理失控,并不具备主观的故意,她只是在满眼辉煌的黄金下,遽然谵妄了,用自己儿子的一把玩具手枪无意识地比划了一下。应该说,是毛头救了毛萍,否则毛萍绝对不会只被拘留15天——警察们宽宥地判断,谁会带着个6岁的孩子打劫金店呢?
宋老头却绝不宽宥毛萍。他一个健步跳出小卖部,堵在了毛萍的面前,一只手伸在毛萍眼皮下说,你得赔我,警察把我的枪都没收了!毛萍看着他不说话,脸上是无辜的样子。这个样子把宋老头激怒了,他想你跟我装什么痴呢?你买那把枪的时候可一点也不痴,硬是把价钱杀掉了一半的,现在你倒装起痴来了呀?这么想着宋老头手底下就没了分寸,居然一把揪在了毛萍的胸上。毛萍依旧一动不动,脸上没有表情,说,回头我陪你好了。
毛萍前额上的那块疤是一块和黄金有关的疤。
毛萍16岁时就谈起了恋爱,对方是她的同学,也是齿轮厂的子弟,叫王努。王努甚至比毛萍还小着一岁,文弱,单薄,皮肤白晰,毛发柔软。但是,在毛萍眼里,正是王努身上这些女性化的特征,才把他和齿轮厂里那些臭哄哄的少年区别开了。那些臭哄哄的少年们,粗暴,肮脏,脸上总是油汪汪的,并且过早地憋出了一粒粒红肿的粉刺,和他们相比,王努就显得体面了。是的,体面,这就是少女毛萍对王努做出的评价。这个词在少女毛萍的心目中象征着一种与现实迥然不同的境界,它是清洁的,优雅的,若隐若现地飘浮在齿轮厂灰蒙蒙的天空中,成为了一个令人向往的东西。追求体面,是毛萍的母亲抛弃自己丈夫的理由之一,毛萍的父亲毛楠生就是在这个词的贬斥下重新沦为了光棍,殊料,这个词又成为了少女毛萍衡量爱情的一个准则。
少女时期的毛萍大胆热烈,她通过脚向王努发出爱的信号。王努坐在她的前排,毛萍就在上课时伸出脚去勾王努的脚。起初王努受到了惊吓,一度把两只脚悬在空中,坐姿像一只龟缩的猴子。等到可以比较坦然地接受时,王努就迎合着把脚和毛萍的脚绕在一起,并且逐渐发展出一种语言,缠着绕着,在课桌下面表达出了很多用嘴不能轻易表达的东西。
他们开始约会,放学后默契地会合在一起,手拉着手去一些人迹罕至的地方。这个时候毛萍才发现,王努的手比脚更美妙,完全是一双体面的手。他的手指修长,皮肤细腻得令毛萍都有点羞愧,毛萍觉得,当他们的手牵在一起时,自己的手反而粗糙得像一个男人的手。所以,当这双手有一天开始游走在毛萍的身上时,毛萍有一种欣慰的忧伤。他们靠坐在齿轮厂后面那栋遗弃的车间里。周围是报废的机器,空气中流动着一股颓废的铁锈味,一些稆生的植物居然从钢铁中生长出来,夕阳透过巨大的窗户奔涌进来覆盖住他们——这种格调不同于他们的日常体验,齿轮厂仿佛一口庞大的油涡,生活在里面,周围每一个人都像被炸糊了的油条。但是在这栋废弃的车间里,却是一种清洁的荒凉,令他们感受到了一点模糊的凄凉之美。毛萍的头埋在王努瘦削的膝盖间,突然就涌现出一种爱惜的情绪,觉得自己像一个姐姐,甚至是妈妈,应该很无私地让这个男孩子幸福。于是她仰起了身子,鼓励王努那只在身后摩挲着她的手更自由地去抚摸。王努的性格和他的外表一样优柔寡断。他的手始终是胆怯的,起初几乎是被毛萍牵着一寸寸地爬行,松弛下来后,依然像一个漫无目的的迷路者。直到毛萍突然尖叫了一声,王努才惊恐地恢复了思维。他仓惶地抽出自己的手,看着毛萍突然呈现出疼痛的表情。王努本能地意识到毛萍的尖叫与自己的手指有关,就去观察自己举在半空的手。他发现,自己的指尖上沾着一缕红色的液体,新鲜的颜色正逐渐暗淡下去。那一天,毛萍是在王努的搀扶下走出那栋旧车间的,她不由得要通过把腿夹紧来缓解疼痛。那种痛既是尖锐的,也是温和的,像被蜜蜂蛰伤后的灼热。
少年王努的心里充满了不安的忐忑,自我谴责令他即焦虑又无助。他决定做出些表示,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敢担当并且有豪情的恋人。但他用来表达这些愿望的手段的确有限,鬼使神差的,他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块东西塞给毛萍。毛萍向前走一步,嘴里“嘶”的吸口气,把疼痛夸张地传达给王努,同时蹙着眉看手心里那块东西。它有乒乓球那么大,捧在手里却似乎有铅球那么重。它是不规则的圆形,疙里疙瘩的,在夕阳下发出黄灿灿的光芒。毛萍问是啥东西呢?于是少年王努给出了一个足以影响毛萍一生的答案。这个答案具有谶语的性质,它都不在王努自己意识控制的范围内。所以说出这两个字后,王努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议,尽管他认为这块东西在自己心目中的份量几乎是和那两个字一致的,他并没有夸大其词,但是那两个字说出后依然让他虚弱了下去。王努回答说,黄金。
黄金,多么体面的两个字。这两个字在夕阳中熠熠生辉,结合着虫咬般的疼痛,在少女毛萍的心里就有了庄严的意味,让16岁的她陷入了一瞬间的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