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刘阿姨其实是两个人。在现在的小刘阿姨还小的时候,她的母亲也是一名小刘阿姨,而且就是我们班上的小刘阿姨。当时她什么样儿我早就忘了,只是记得她特别漂亮。虽然她已经生下了另一个小刘阿姨,并且已经长成和我们一样的年纪,但她看起来好像仍然没有什么经验,好像也不怎么喜欢这个工作,更不喜欢我们,她老是让我们给烦的团团转,有时候还会朝我们发火。但有的时候她的心情也不错,有一次她拿了一只地球仪给我们看,她把手放在上面一推,地球仪就转起来了,她说:小朋友,这就是地球,我们大家都住在上面,不停的转啊转。我们都惊奇的看着,她就很高兴的再次推了一下。大禾忽然问:小刘阿姨,那我们会不会吐。看看,小刘阿姨就是被这些事情搞得很烦,她伸出一根手指粗鲁地按在地球仪上,说:不会。我忽然又站起来说:那它要是停了呢?小刘阿姨就变得局促起来,她又开始咬着下嘴唇,无辜的看着我们,用特别小特别小的声音说:那,那可能就麻烦了。小刘阿姨不知道这个麻烦究竟有多大,所以我也不知道,所以从那以后我就带上了一种地球停转的恐惧。
在我目前的人生经历里,我一直坚信地球曾经停转过一次,那是小叔取得区运会冠军的那年,当时他已经和少女小刘在恋爱,并且,在那一年的夏天,还出现了飞贼。
飞贼并不是从大墙里面飞出来的,也并没有传说中那么轰轰烈烈,事实上正好相反,一直没有人见过他的样子,就像一只幽灵。自从春天开始,胡同里就开始丢东西,大到钱、首饰,小到半导体、气筒子,虽然没有太大的损失,但问题是,太频繁了,直到进入夏季,大家渐渐开始笼罩在一种丢失的恐惧中。可以说,大家赋予他“飞贼”这个称号让我很失望,因为他并不是我期待的飞贼,在我看来,作为飞贼起码要让人看得见,像鬼一样偷偷摸摸,有谁会知道你究竟有多快?会不会超过我的小叔呢?这正是我长久以来盼望看到的。
其实,我对飞贼还是存有一些期待的,我觉得,只要他还在偷,就早晚有一天会被发现,会被人抓捕,我再一次问我的小叔会不会参与抓贼,小叔说,当然。但听上去不够坚决,让我很不放心,所以,我希望他也丢一些东西,到时候才会更卖劲。随着天气越来越热,飞贼还是没有一点点线索。这让我产生新的担忧,一是天气太热,飞贼还肯这么辛苦地来偷东西么?另外,他已经偷了那么久了,会不会烦呢?鉴于此,我总是暗自怀揣着被盗的期待,在胡同当中行走,听见谁家又丢东西了,心里就很踏实。从这两点来看,飞贼并没有让我失望,第一他并没有因为炎热就放弃工作,而是延续着先前的频率,只是在时间上略有调整,第二,他居然真的偷了小叔的东西,确切点说,是他送给少女小刘的发卡,小叔咬牙切齿地说,他一定要抓住飞贼。他说这话的时候,夕阳已经映红院子,一只猫沿着屋脊行走,它站在边缘,纵身一跳,就到了对面的墙头上。
地球停转发生在某个中午,之前没有丝毫的迹象,只是热,屋子外面的一切已经变得滚烫,没有谁愿意这时候走出去,都躲在屋子里睡觉,所以这个热天的午后是安静的,太安静了,以至于,那声忽然发出的“抓贼”,就像半夜里的炸雷,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听得见。我仍然记得那一刻,我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我一跃从床上弹起来,朝外头冲去,嘴里喊着:小叔,小叔。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出来了,胡同里挤得满满的,很有点传说里的意思,但是飞贼究竟在哪?我小叔在哪?我焦急地跑着,漫无目的,我嘴里下意识地喊着:小叔,该你了,该你了。
忽然间,我发现我这么跑是徒劳的,我应该向大禾一样爬到房子上面去,于是我就爬到了居委会的上面,那是胡同里最高的地方,我想,这样没准就能看见我小叔。还是没有看见小叔,但终于看见飞贼了,那是个瘦高个子,跟我想象中差不多,只是瘦一点,他跑的太快了,根本没有人能是他的对手,追赶的人很快就被甩开了,有一次他被堵在巷子里,他那么轻松的就跳上了墙头,就像一只猫那样,在上面飞跑,然后跳进另一条街。
我趴在房顶上看到这些,血液都要沸腾了,当然,不光是激动,也因为热,确实太热了,我能看见阵阵热浪从我眼前上升,后面的世界就成了波浪形的,好像正在融化。热气还涌进我的鼻子,我感到它们是烫的,我有点担心自己也被融化了。但是,顾不了那么多了,飞贼已经跑到这条巷子,只要再跑上一会,他就可以冲出胡同消失在大街上了。巷子大约有二百多米,笔直笔直的,我看着他在上面自由奔跑,心里有说不出的失落。就在这个时候,小叔出现了,他是从两个房子的夹缝里跑出来的,后面还有少女小刘,我的心一下子就抓紧了,再也顾不上什么热浪了,我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见他们一前一后的向我跑来。
我小叔和飞贼差不多有十米的距离,看得出来,他追的很卖劲,而且体力充沛,但却始终不能缩短那段距离,不仅没有,反倒好像越来越大了,本来已经有点疲惫的飞贼,因为有了对手忽然变得亢奋起来,速度越来越快,真的像飞一样,我不得不担心小叔不是他的对手,就在飞贼接近的时候,我忽然不顾一切的站起来,大喊一声:小叔,用轻功!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地球停转了,我感觉到眼前一片漆黑,从上面落了下来。我醒来的时候,是躺在妈妈的怀里,第二天,小叔上了报纸。
4、雨小点了,但还是大。我试着打开窗户,由于风向变化了,雨不再潲进车子,新鲜的空气阵阵涌来,我使劲呼吸了几大口,点上一根烟。我小叔也学着我把窗户打开,我把点着的烟递给他,然后又点上一根,我俩就这么抽烟,看着外面的雨。
我说:你到底会不会轻功?
小叔说:不会。
我说:你要是不会轻功,怎么救了我,又抓了飞贼呢?
小叔说:我也一直在想。
我说:想什么?
小叔说:我在想如果有哪天有人问到这个问题,我该怎么回答。
我说:想到了么?
小叔说:没有。我老在想,虽然这么多年没人问起,但总会有人问的。
我说:那怎么办?
小叔说:没办法,告诉他。
我小叔就告诉了我,他说是飞贼救了我,他从奔跑中改变路线,用双臂接住我,然后和我一起摔倒在地上。他说的特别平淡,就像他解释别的任何一件事情,每一个理由或者结果从他嘴里说出来,都是平淡的,天经地义的,常识型真理型的,用不着强调。
小叔说:现在看来,抓他是帮了他,如果是冬季严打的时候被抓,何止是三年劳教呢?可能半辈子都要搭上了。
我把烟扔进雨里,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小叔说:什么差不多了,还很大啊。
我说:又不远,跑快点就行了。
小叔说:对,用一点轻功。
说完我俩就走出车子,很快就被雨淋湿了。我过去背起小叔,他挣扎着说:不用不用,我没事了。可是我却想这么着跑一跑,我背着他在雨里跑着,一点也没觉着沉,而且我跑的很快,我小叔搂着我的脖子,我俩都看见小刘阿姨站在窗户前,冲着我们乐,还冲我们招手。
小叔说:我们没结婚跟他妈没关系,是我们俩不结的。
我说:为什么?
小叔说:因为太熟了,根本没有那个感觉,老觉着像一家人。
我说:那后来这又是干嘛?
小叔说:人总是在变的嘛。后来我们都结婚了,觉得一下子陌生了。
我说:是距离产生暧昧么?
小叔说:也不是,主要是觉得还是她最合适。
我说:那就结婚吗。
小叔说:但是没有哪个妻子是最合适的。
我已经没办法判断小叔话的真假,也没工夫去判断,因为我跑的太他妈的爽了,我小叔说:差不多了,我们回家吧。他一边说一边朝小刘阿姨招手,我说:好吧。然后就用最大的劲儿朝楼道冲过去,这个时候,我忽然感到小刘阿姨正在面对着一只转动者的地球仪,她只要把手指头轻轻放在上面,我们两个就会飞出去,弄破了脸和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