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老根怎么走的忘了。我只站在原地,眼朝前看着,什么也看了,什么也没看,直到赵小朵冲过来将我拽回家去。
老根没答应我,我却看上他了。具体怎么看上的不知道,只知道想起他那天眯着眼看远方的模样、低着头看脚尖的神态,还有在我们家门口说话时扯着衣下角的手——我很愿意想这些。想这些时我不再同赵小朵打嘴官司了,我自己一个人,有时候靠在屋山墙上,有时候是在地里干活,但更多的时候,是在夜里,夜里我挨着赵小朵睡,我一想老根,就翻来覆去睡不着,妨碍了赵小朵睡觉,她不满地嚷嚷:人家都说,睡如泰山出娘子,好啦,好啦,怪不得老根(她自从知道老根不要我,就不给他叫麦根了,而和队里年轻人一样,叫他老根)不要你,整夜整夜折腾,你生了疥疮么?但不管赵小朵怎么嚷,我就是睡不着。
又过了段时间,赵小朵在晚饭时神采飞扬地说:陈小珍她娘不知道自己扒了几碗干饭,托人给闺女说老根,又被老根回了。我看她样子很讨厌,低头吃饭不作声。赵小朵说,麦穗,你该欢气呀,他不要你,我还感觉亏了他在咱家吃的那些饭。想不到他连小珍都不要。他呀,八成是有毛病(陈小珍是我们村最俊的闺女),幸亏咱没跟他。我说你少说几句吧,你肯定还掂记着人家,要不,你不会说“又被老根回了”,回了就回了吧,还“又”。赵小朵朝我翻了翻眼,没说话。
赵小朵肯定是对我的话介了意,没过三天,她就对我说让我跟陈生梁。陈生梁是大队书记陈生银的弟弟,赵小朵一定认为很不错。但我看不上陈生梁,倒不是陈生梁哪儿不好。我心里已经有了老根,看别人难免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但老根连陈小珍都不要。唉,没办法,嫁就嫁吧。
那时候结婚很简单,再说一个村的,连路都要短了。陈生梁给我扯了身新衣裳,买了两幅扎辫子的红纲子(毛线绳),到公社登了记,瞅了个日子陈生梁把我领了过去,背了语录,吃了喜糖,我就是陈生梁的媳妇了。光这些,还好受些,我最怕的是晚上,怎么对付过去。但那天白天却出奇得短。人一散,天就黑了。
陈生梁自己先脱光了钻进被窝,说:媳妇,快进来。我说:我不困,我还得纳会儿鞋底,还得堵鸡(关鸡窝门),陈生梁说:做媳妇(结婚)还纳鞋底?做媳妇三天不干活,要不以后没好日子过。再说我们家没鸡窝。我没话说,只得上炕,但坚持不脱衣裳。陈生梁说:脱。我说:不脱,我怕冷。陈生梁说:不冷,我暖和好了。我说:暖和好了也冷。我坐着不动。陈生梁说:哼,别装了,你是想着老根,一天了,眼珠子在人家身上拿不下来。我说:你放屁。陈生梁说:谁撒谎谁才放屁,你以为我不知道啊,老根找俺哥汇报思想了,说终生不娶,为实现共产主义奋斗终身,不想有别的拖累。你不也问过他么,他不要你,他谁也不要。
我说:陈生梁,你是个私孩子。陈生梁说:私孩子也比傻子强,放着大闺女不要。
一连好几个月,我晚上都是在和老根亲热。陈生梁不知道,以为我回心转意和他好了,满心高兴。干什么都一身是劲,回来对我也好。过了几年,他哥帮他招了工,过了几年,我也出来了。我们都上了夜校,先后考了大学。后来他分到供销社,我分到文化馆。有声有色地过起了日子。
再说我嫁了陈生梁以后的事儿。
在街上遇上老根,我拉他到一边,问他:你为啥把我问你的话说给别人?老根一下子耷拉下脑袋,但也就几秒钟功夫又抬起头,咬着牙,左腮边的咀嚼肌绷起:他怎么能跟别人说,还有没有原则。我说:他没对别人说,他是说给他亲弟弟。可他亲弟弟娶了我!
其实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和老根不可能了。但我还是说了,我说老根你傻呀,他到处卖你,你还给他干得一股子劲。老根想了想,抬起头看着我,认真地说:我不傻,我不是给他干活,我是给人民干,给党干。他也没到处卖我,他只是说给了他亲弟弟。我一甩手,走开了。
回到家陈生梁问我是不是同老根说话了,我说说了,怎么着。我出门还不兴同别人拉话了,什么社会了,社会主义,共产党的天下,新时代了,你还讲封建社会三从四德那套不成你?你小心我去告你,想复辟吧你是?陈生梁说,没有,没有,我也就问问。我说问你也别问,我睡都跟你睡了,还能怎么样。陈生梁嘿嘿地笑了笑说:睡觉,睡觉了。
我知道,好多人看着我,盼着我们出点什么事儿。我们大队已经好多年没花花事儿了,他(她)们等不急了,巴不得有人出点事儿,让他们兴奋一下,新鲜一下。冲淡些什么,再挑起些什么,总之,让生活变得丰富些。其实我倒想出,但我知道老根不给我机会。等来等去,我比那些人先失去了耐心。
人总是一次次对自己失去耐心才发现生活的另一些好处。太阳对傍晚失去耐心,等一夜会升起来,创造不一样的一天;燕子对飞行失去耐心才在我们檐下安家,“唧唧唧”地提醒我们别样的温情;四季时常失去耐心,所以我们有春芽新绿、有夏花火红、有秋风飒爽、有飞雪冰封——一个美好事物的出现,不是因为理所当然,是因为,孕育它的生灵没有耐心。
收了心,自然觉得陈生梁好了。我把那个军用水壶收起来,不想再用再看见了。陈生梁反而又将它翻出来,说用着,这么好的东西,不用多可惜。再说,你不用了,倒显得我小气了,好象我容不了这物件一样。我知道他说的是真话,竟然感动了,于是天天用着。
只是每次路过牛棚,我都有意无意地往里看看,看看老根在干什么,或者他在不在家。过了一年多,陈小珍嫁到了后刘村——她也失去耐心了吧,想必是。
又过了一年,陈生梁到了城里当了公家人,每月往家挣工资。我的脸上很有光,当然,比我脸上更有光的,是赵小朵,她甚至有次对着一群人嚷:俺麦穗亏了没跟老根,看,生梁多出息,成了公家人了,俺麦穗成了公家人的太太了。呶,她朝老根的牛棚呶了呶嘴道:人哪,命啊,人不能跟命争。
人是经不起大喜大悲的——经这些的人,要么成了精,要么成了神,有些疯了,有些趁了早超了生,还有些半死不活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当然,这个“大喜大悲”程度是不同的。我嫁了陈生梁这件说都说不上的事,就足够赵小朵颠倒一阵子了。
这时候人们纷纷站起来,老根推着辆洋车子(自行车)走了过来,胸前挂着大红花。
人群中有人就说:老根受奖了,这车子是县里奖的,县里奖到公社,公社再带奖给他的。听说了么?老根要到县里当公家人了。听说陈生梁的名额,就该是老根的,可人家不是有书记哥哥么。
看到这里,你一定明白了。特别明白的一点是:人长嘴,真真是用来说别人的事儿的。自己的事情,只做就行了。不想做自己事情的人,才张了嘴说别人的。世界真奇妙。
于是都站起来,瞅老根走近了,都围上去看他,也看车子。有人先就看出来,喊:凤凰牌的。真的,凤凰牌的,错不了。看,大梁上还画着金凤凰哩。
逐渐散去的人们意识到,老根就是只凤凰,现在,要飞了。
赵小朵晚上来我家酸酸地对我说:麦穗啊,命啊,人不能和命争。麦根那孩子是命好哩,他知道自己的命,所以连陈小珍也不要,人家要去找个公家闺女哩。
——看,这个“悲”,赵小朵受不了,不过,这是个悲么,特别是对现在的赵小朵来说。
可我听了,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据说,老根的调动通知很快就下来。
北刘村的书记捎信来,说陈生梁让我去镇上老郭处取包裹。我只好去找陈生银。陈生银说:正好,让老根和你去,顺便把红糖买出来,一会儿让你嫂子拿糖票。
回到家,我的心一个劲跳。想到坐在老根的凤凰车座上,既激动,又忐忑。又怕从此落下闲话。但想到是陈生银让他跟我去的,就坦然多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起来洗脸,打扮,直到感觉头齐脚齐的,才出门。老根已经在路边等我了。他站得笔直,脸并不对着我们家的方向,凤凰牌自行车和他人一样,直挺挺、明晃晃地耸立在路边。看我出来,他扶起自行车把,用脚蹬开后撑,推起车子说:坐上吧。我说不用,你先骑上,走起来,我自己能跳上去。老根没说话,蹁腿上去,将车蹬起来,我紧追几步,跳上去,我说:老根你加小心,我要往里坐坐。我知道老根攥紧了车把,便用手撑着车架,将屁股坐正了。车子还是晃了几下。
老根蹬着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虎虎生风,让我感觉老根真要变成只凤凰飞起来,那我,就是他灿烂的大尾巴。但想起我娘赵小朵那晚对我说的话,我的心一下子沉下去,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我盼着老根能主动跟我说句话,说什么都行,实在无话,也可以说天气很好啥的。可他啥也没说,只是在前边一个劲蹬车,车在崎岖的土路上颠簸,车后架的铁杆子硌得我屁股生疼,我怀疑是老根故意整我。不过又想不会吧,我总是没惹到他,想跟他,总不是害他吧。风从前边刮来,里面掺杂着老根的味道,让我心跳得更厉害。
取了东西,买了红糖往回走,老根还是不说话。走到快半路的时候,我越想越不甘心,总感觉老根应该对我说点什么,其实老根不欠我的,当然,我也不欠他的。但想来想去,总觉和老根有说不出来的干系。反正,他是该对我说点什么,问问我的生活,问问陈生梁对我好不好等,我想我一定说很好,陈生梁对我很好,生活很好,一切很好。可他还是啥也不说。这让我感觉他越来越比陈生梁好,我一切骄傲都比不上他的沉默。我比他未来的公家闺女,寒碜不知多少倍。而老根,只在前边呼呼地喘气蹬车。
我问:
老根,你要调到县城当公家人么?
老根:
听生银书记说过,调动通知还没来。
我:
调到城里,你高兴么,盼么?
老根:
说不清楚。
我:
咋会说不清楚呢,都说你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上,是算准了自己会找个公家闺女呢。
老根:
没有。
我感觉这样绕来绕去,永绕不到我想说话上,所以索性敞开门问:
老根,我心里有过你,你心里有我么?
老根:
…………
我捅了捅他后腰:
你说话呀。
老根:
…………
我说老根,你再不说话,我就不跟你往前走了,我自己走回去,我就说你嫌沉,扔了我跑了。我猜我这样说他一定着急。我等了会子,他还是不说话。我没招儿了——本来,我也不是有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