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儿是六月殁的,十八。按照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未成人的尸首只能停灵两天。春儿爹就与族人商议:能不能停一天?大热天的,怕发味,春儿爱干净,是最怕邪味的。春儿爹说到这儿,抹了把老泪,把族里人的心说的酸酸的。五奶奶说:不行,春儿是好闺女,咱不能就这么把她打发走,你问问,咱这四围八店的,哪家红白喜事没沾过她的光?这十来年,她把每家的先人都打扮的光光鲜鲜的,就这么让她走了,以后摸摸自己良心,扎手哪!
果然,没等春儿爹踏入院门,就听院里人声喻喻的,待看见他过来,仿佛一下找到了一个可以发泄他们心中悲伤的对象---明正言顺的发泄他们(她们)悲伤的对象,婆娘们抽泣起来,纷纷对着他抹着泪眼,汉子们则冲他耷拉着头,仿佛丧主不是他,而是他们。
一九五0年的六月,新中国成立的第二年,华北平原东北部的一个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小角落里,后桥庄正午的太阳也火辣辣的热。春儿上身着绛紫地儿金银花绣芙蓉出水洒花面子的棉袄,下身着藏青地儿五福闹春的寿裙,裙下是藏青色的棉裤。一条黑油油的大辫子摆在胸前,系的是表姑亲手缠的红头绳。一双小素手分别握着四季发财的锦绣荷包。脚上套五锦祥云福禄寿绣鞋。安祥绵和地躺在桐木棺材里,棺材是口普通的棺材,要比较起来,还有些个寒碜,但不普通的是停在棺中的人儿,脸是耐看的瓜子脸,眉是不描而黛的细弯眉,小巧的鼻子仿佛还在细细地出着气儿,樱桃口微闭着,粉粉地红。脸色白里透着粉,象透明了样的,细心的婆娘们看见了,春儿脸上竟没有一颗痣,一块斑,连汗毛也象是透明的。
照规矩,未成人的尸首不停在大屋,春儿的尸首就停在仅有的一口西偏房里面---春儿家穷,搭不起灵棚。门口简单地粘了几张白纸,算是向外人召示着这家满院子的不幸,就连平日里爱汪汪的大黄狗,今日也蜷在院墙的东北角静默着---
来送春儿的男女老少们有的站、有的蹲、有的围着春儿的尸首哀伤不已。土院墙外是艳艳的六月,院墙里成了沉闷得让人抬不起头的三伏天儿。老人们心里七上八下的忐忑着:要真让尸首腐了,咱这群人就真做下对不起这孩子的窝囊事儿了!就在这时,一个围在春儿尸首旁边的婆娘转过头问四周的人:你们可闻着香味了?咋这么香呢?身旁的人也仿佛惊醒过来:是呢,是呢,咋这么香呢,是什么香味呢?叽叽哝哝的声音引起了院子里男人们的注意:是啊,是香味,知事的五奶奶耸了耸她年轻时曾俏丽过的尖鼻子:是,这是胭脂粉味儿。五奶奶娘家曾是大户,也只有大户人家的女人才知道胭脂粉到底是什么味儿。大家心里明白,春儿家不是大户,在后桥连个普通户都算不上的,她们家不会有给春买胭脂粉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