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房秀结婚一年多了。
房秀长得黑黑的,喜欢打网球,右胳膊比左胳膊粗一些,走起路来有点像小袋鼠。这不是我说的,这是他自己的原话,他说房秀配不上他,站在他身边就像个小丑。我问他跟赵莉和杜燕相比如何呢,他说造化弄人,他的世界里从来没出现过漂亮女人,哪像我的老婆,生过孩子还那么水灵,让我看紧点。
杜燕从他家里走掉以后,没过多久,他就认识了房秀,一家医院的药剂师,每天都跟那些大腹玻璃瓶打交道,这让我想起初中时做过的化学实验,我开始梦想要成为化学家或者化学工程师之类的伟大人物,用几个玻璃瓶改变这个世界,可我后来却成了作家,那一类没多少人知道的作家,连我老婆都有点瞧不起我,她的工资是我的五六倍,瞧我戴的这副眼镜,也是老婆买的,我半年的收入都买不起。
可他瞧得起我,他说我们是能参透生死的人。
跟房秀谈恋爱的那段时间,他老想到死,觉得自己大病即来命不久长。他说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像参天大树,枝叶繁茂但心空了,另一种是像小草蔓蔓,石头缝里钻出来旱涝不死,房秀就是第二种人,他喜欢这样的人,天天看着房秀像小袋鼠一样在他面前跳,觉得日子还有好长好长。
他说没想到,没想到的是房秀也是个乙肝病毒携带者,她在结婚后第二天在跟他不经意间的谈话中提起来的。他说:“命运就是喜欢捉弄人”。他在结婚第三天就去做了体检,结果无异常,他说那些日子跟房秀做爱从来不接吻,我笑了起来,说他只顾上面,不顾下面。
不过房秀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想开始就开始他想结束就结束,他说其实他遇到的都是好女人。他太自私了,死不足惜,他说这么多话就是告诉我天下有他这号人,让我写篇关于他的小说,他说他想看看另一个自己。我答应了他。
在房秀的悉心照顾下,他头晕的毛病犯得少了,又开始坚持跑步,每天跑三公里,就是在这段大学东路上。后来竟忘了自己还有头晕的毛病,开始注意起房秀的粗胳膊,小短腿,脸怎么越来越黑。白天不想跟她说话,晚上不愿跟她睡在一张床,他看上了他们公司的前台小张。
他花了很多钱给小张买东西。他说小张是个臭婊子,要跟她好的时候,那女孩儿却一个劲地喊他哥,像赵莉那样,又跟赵莉不一样,她说一直把他当亲哥, 跟亲哥不能做那事,说来世再做吧。那女孩就那样一手提着他的裤子,一手抱着他的肩膀,一声接一声地喊他哥。他问我可笑吗。
后来他就犯了头晕病,晕倒在了酒店的床上。
这事儿发生在半个月前,他就在第二天被查出得了绝症,说挨不到明年春天了。
他对不起房秀,那女人是个贤妻良母,她半个小时后就来楼下接他,他说只剩下十分钟了,他一刻也不想让房秀在楼下等。他会去楼下等她,他说再说上十分钟话就走。
也许连十分钟话都说不成了。
他问我能抽根烟吗。我递给他一支烟,他的手抖着。
他说:“原来没得病的时候,天天害怕得病,等真得了,反倒不怕了。”他跟我说不怕死了,两眼一闭双脚一蹬,没什么遗憾,管他要去哪呢。他觉得对不起房秀,这些天老劝她再找个好人家。
他又问我要纸巾。我很想帮帮他,他是一个可怜的人。
他说时间到了,房秀快到我家楼下了。
我送他下楼,跟他一起站在风口里等房秀。他说谢谢我听他唠叨,说我够哥们儿,我说事情兴许有转机。
房秀来了,看到我站在他旁边,神色有些慌张,眼神老躲我。她说:“给您添麻烦了,翟老师。”我说:“没事儿,都是自己人。”她搀着他走了,走得有点急,他还回头跟我打招呼,表情像个垂垂的老人。
我觉得房秀这个女人有点怪。他有可能被骗了。我独自站在风口里,冲他俩的背影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