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朋友打电话说有很重要的事儿要告诉我,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听得出来心情很沮丧。他是一个爱笑的人,嘴很大,笑起来就露出口腔里的槽牙,其实我不怎么喜欢看他的笑脸。我跟他打过几次交道,上一次见面,他还说我善解人意,跟他很有默契,打算跟我交一辈子的朋友,那天他喝了酒,还撩起自己的衣服让我看他的八块腹肌。我直夸他健壮,问他是不是经常锻炼,他把食指指向天花板问我什么东西最重要,他没等我回答,就告诉我说是健康。
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我给他倒水,他捧着水杯,像个冻坏了的孩子。我问他怎么了,他抬起头来说:“为什么是我。”他的脸像我家厨房那块久不用的抹布,我老婆几次要求把它扔掉,我都没舍得,其实我这人有很多怪毛病,每当别人夸我的时候,我老婆总会说一句“你们不了解。”我恨透了这句话。
他又重复了一句:“为什么是我。”他的眼窝深陷,像两块馊掉了的茶叶蛋。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多少日子可活了,我又问他,他哭了起来,说他得了绝症,而且很罕见,听医生说几百万人中才有一例,他活不到明年春天了。
我开始劝他,也许事情没有那么糟,要他去看看中医,中医专治疑难杂志。我问他有什么症状,他说头晕目眩,浑身没劲。我问他去哪个医院做了体检,他说是他老婆所在的那家医院。我记起了他的老婆,下巴很尖,不爱说话,在人民医院做药剂师。他说来找我就想说说心里话,他相信我,老把我当成哲学家,说我通古今,知阴阳。他跟他老婆说跟我聊聊兴许就不怕死了。
他说他从来就是个怕死的人,后来他就跟我讲了他的故事,听完后,我发现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是我曾经认识的那个。他临走的时候说你看看我这张脸,这眼窝,这颧骨,这人中,这嘴唇!”他一一指给我看。
他继续说:“今天我在大学路上散步时,一个江湖骗子拦住我,说我面有异象注早夭。”
他最后问我:“科学靠谱吗?医学靠谱吗?我该相信谁呢?”
他首先提起了一个叫赵莉的女孩儿,他说她长得极普通,但长着两条漂亮的长腿,又直又长,像梅艳芳。所以她的背影很迷人,他说他不喜欢正面漂亮的女人。
那是四五年前的事了,他说。
某天中午,他和赵莉吃午饭。他点了蚂蚁上树和红烧肉,还有一个干煸油麦菜,赵莉说菜够了,没什么胃口。她说完就一直瞅着他,他说当时看到赵莉那样的眼神,突然觉得有点怕,这个女人能为了他连命都不要的,他想。他翘起了二郎腿,做抽烟的姿势,烟戒了很久了,坐在那里还是抽烟的样子,他说有些习惯永远改不了。
不知怎么的,赵莉说起了她的过去。赵莉说有件事他一定不会相信。赵莉又说还是别说了,他逼着赵莉说了下去,她说曾经有一个坦桑尼亚的男朋友,个子高高的,牙齿很白,她说没想到爱上她的第一个男人是个黑人。赵莉看他脸色突然变得难看,就嘲笑他种族歧视。他却问她有没有发生性关系,其实他从来不这么问的,他说起话来一直很谨慎,赵莉有点窘,说不止一次。他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才有了前一天晚上连安全套都没带的经历。他太相信她了,他觉得赵莉虽然长得有点丑,但一定是个干净的人。
他说他当时的脸一定跟我书桌上的那块翡翠砚台一样绿。接下来他一口饭都没有吃,想抽烟,想撒尿,想带赵莉去医院,想知道她是不是已经染上了艾滋病,我说他多心了。他让我继续听他说下去。
他一个人趁着小解的空挡溜回了酒店,把赵莉扔在了那家餐厅里。他蹲在马桶上,他从来不坐酒店里的马桶,他说有可能会染上性病,媒体上到处都是这样的消息,不可不信,他就像蹲茅坑儿一样蹲在马桶上,一只手做抽烟状,另一只手摁手机。
第二天,他在医院门口等了赵莉半个多小时。
他一夜没有睡好,天亮的时候眯了一小觉,说梦见了赵莉冲他呲牙咧嘴的地笑,笑得很得意,还说了一句恶有恶报,这时候闹钟就响了。他跟赵莉约好了九点钟去医院抽血。
我问赵莉多大了,他说22岁。
他说头天晚上,跟赵莉说了很多话。赵莉在他开口前,就已经答应了,说哥让她干嘛,她就干嘛,他说赵莉一直喊他哥的,尤其在那家酒店的床上,他没想到赵莉是个很有经验的女人。他说了好多话,赵莉说不用说那么多的,而且她那晚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他求她原谅他,但一定要答应他第二天去检查。他又问赵莉跟黑人有多长时间没联系了,赵莉说快一年了,他说第二天医院门口九点钟等她,不见不散。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赵莉还带了个女朋友。那个女孩又矮又胖,长得还没赵莉好看,但有一双炯炯的眼睛。他说那个女孩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见到他们俩,就在心里骂赵莉傻,做艾滋病检查还要带个人,赵莉给他发了短信,短信里说她怕。赵莉就站在他对面给他发的短信。
他说她们俩走进抽血室后,他就想找个地洞像老鼠一样钻进去。
检查完以后,赵莉给他发了条短信,说他改变了她的一生,说她从那天起会用另外一种眼光看这个世界。他看了这条短信后,觉得脊背发冷。
我问他结果呢,他说阴性,没有艾滋病。
我问他后来呢,他说后来又去找了赵莉,跟她在另一家酒店发生了关系,我说他不是东西,他说他自己确实不是东西。
他说这都是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