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接到女儿,陈娟娟回家了,睡了一觉。醒来发现天已经暗下来。楼下有吵闹声,大人的说话声和小孩的尖叫,还有鞋走在石板上及关开铁门的响声。陈娟娟想起小时候看露天电影时的感觉。那些供孩子摇晃的旋转木马,正放着各种音乐。其中有一首,陈娟娟、方小红还有许多同伴不敢听,害怕听,全身关节都会疼痛。“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入妈妈的怀抱,幸福少不了……”音乐一直响着。当年,由于这部电影,二十个姐妹被大火埋在废墟下面。她逃过了那次劫难。当时陈娟娟没有去的原因除了要翻译一份美国来的订单,更主要的原因是,陈娟娟不愿意上街。她不愿走在洒满阳光的大街上。
睡醒的陈娟娟刚说了句太累,想休息几天,婆婆的脸色就变得难看。电视、广播都在说经济形势,金融风暴婆婆就猜到陈娟娟已经被炒了鱿鱼。家里的状况一直不好,村里的厂房分红也少得可怜。陈娟娟当然不能顶嘴,否则就等于故意气婆婆,肯定又换来几天的哭闹。“没有什么人想要白养着北方女人。”像是陈娟娟骗了她,当初家里就是考虑陈娟娟的高薪才同意结婚,不然,南方人谁会娶个北妹呢。
想到女儿快要下课,她迅速起了床,整理好房间,换上出门的便装,把脱下的睡衣裤丢进洗衣机,拿了钥匙,穿好鞋,出门,她要到楼下买点新鲜猪肉和青菜,准备做晚饭。
走在买菜的路上,陈娟娟想着前晚的不愉快。陈娟娟和婆婆生气的起因是丈夫江正良。他正和厂里的一个女孩子来往,甚至跑到女工宿舍去混。婆婆护着儿子。“男人嘛,出去玩玩算什么事呢。”转过头,她就骂儿子太蠢,做事不小心,被陈娟娟听到了。其中那个名叫阿采的亲戚,趁机搬走了陈娟娟新买的榨汁机。婆婆说,“拿走吧,我们这样的家庭可用不起,除非有人可以赚到大把钱。”
还是拿着女儿需要补充营养这个理由,陈娟娟才把榨汁机从顺电百货买回来。
没结婚的时候,陈娟娟偶尔会榨些果汁、做个沙拉与人分享。当然是做给人看。她要让别人觉得自己一开始就是白领,不缺钱,更不会因为钱而做出什么事情,例如攒钱买户口这类敏感的事。她需要用行动粉碎别人对她的猜测。当然,这些小资的作派在婚后被小心收藏。陈娟娟明白,不能影响人生大事,户口户口。为了它,过去她什么都能做,现在什么也都能忍。
排骨十六元,菜心三元,还要了一块钱的小葱。在收银台交钱的时候,陈娟娟才想起没带购物袋。主要是自己脑子还没转过来。十几年过去了。突然间电视、报纸上到处都是环保的口号。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的荒山如今成了商业大厦或是高档住宅。很是恍惚。让陈娟娟感到恍惚的还有天气。突然间就凉了,凉到了脖子和指尖,中间没有过渡。唯一安慰的是,用存下的那笔钱,购置了一套单身公寓。尽管地段不好,面积也小得可怜,看中的是户口指标。虽说是蓝印户口,却总算有了希望。
丈夫迟迟不同意办理她的户口随迁,到最后连婆婆也参与进来,吵过闹过都无济于事。到了后来,态度越发坚决。通过购房入户也是无奈之举。买房的钱,是她当年换回来的。正是为了这个,她才进了樟木头。所以说,这笔钱,她只想用于自己。
在深圳,哪个女人没有历史呢。如果不是方小红还有后来发生的事,那一页就彻底翻过去了。可方小红总是不让她翻过去。
看着排成一堵厚墙的大米和花生油,陈娟娟又想起工厂,工厂门前的小店里也有那样的一排,当然都是假货。想到这些,自然会想起曾经的姐妹方小红。此刻,她一定不知道陈娟娟被炒了鱿鱼,过成现在的样子。这些年,高兴或是不高兴,陈娟娟都会在第一时间想起她。
导致与方小红关系破裂的人是沈小姐。在深圳,除了方小红,她是陈娟娟生命中一个特殊的朋友,陈娟娟当年离开樟木头的担保人。正因为如此,陈娟娟一直躲避着她。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纠缠陈娟娟,主要是不断借钱。陈娟娟转了几次厂,可最后她总是能找到。
不是沈小姐,陈娟娟可能会和方小红一直好下去。陈娟娟知道自己对方小红的感情有些不同,甚至是依恋。除了相貌,还有方小红那种心无城府都是陈娟娟喜欢的。辗转这么久,人的变化都很大,个个人都像黑洞,不能轻易接近,否则掉进去再也不能出来。
为“十一”准备节目,陈娟娟和另外几个工友在厂部练习诗朗诵《祖国母亲》。陈娟娟除了上节目,还要负责组织联络。回来晚了,错过了吃饭的时间。不过,她并不担心,她知道方小红一定会替她打好饭菜。方小红曾经对陈娟娟说,“你条件好,就多参加吧,我会找些人鼓掌做拉拉队啊,把车队的人全叫上,也替你打好饭。”陈娟娟看着方小红薄薄的嘴,突然有了拥抱的冲动。这个想法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下班之前,陈娟娟还特别交待方小红,别打土豆片啊,那东西容易让人长胖。为了演出,陈娟娟正有意减肥。
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回到房里,她看见了沈小姐和方小红并排躺在床上。之前的说笑声只留了余音盘旋在宿舍的上空。陈娟娟见到自己可怜的饭盆正空空地孤独地放在原地。事先沈小姐来过电话,又说借钱。杂事太多,加上又有排练,被陈娟娟忘了。
见了没敲门就闯进来的陈娟娟,床上的两个人吃了一惊。先红了脸的方小红上半身从床上弹起。随后是沈小姐也跟着坐起。两个人一起对着陈娟娟笑了。因为是上铺,腰挺得都不是很直。沈小姐手上还拿着那个粉色的小公仔,两个手指卡在小熊的脖子上。那是方小红过生日,陈娟娟送的。之前,方小红为陈娟娟打过一次架,头发被潮州女人拉下一撮。起因是两个人在六约市场里面买东西,陈娟娟没有经验,看中了一双凉鞋,讨了价还了价,却又不买,被几个女人打翻在地。不是方小红上来帮手又大喊大叫把保安喊来,会发生什么事也难说。
此刻陈娟娟的脑子出现了空白,手和脚肿胀起来,脸变成灰色。方小红像以往那样,踩住梯子,跳下床,光了脚找鞋,还不忘和陈娟娟说话,“哎呀,饿了吧。光说话了,我都忘了打饭。”
陈娟娟没说话。快步走到铁柜旁边,踮起脚从柜子上面取下一个圆形的铝饭盒,把里面用来洗碗的一团铁丝和洗洁精用力丢在旁边的桌子上,头也不回,出了宿舍门。
判断出方小红和沈小姐说了很多话,是陈娟娟根据时间还有两个人的眼神。血不断涌上陈娟娟的脸和脖子。脸和身体严重变了形,她觉得自己没有了往日的轻盈。她最担心的是两个人的话题。方小红和沈小姐先前不认识。如果不说陈娟娟,她们还能说什么。想想她们可能说到的每句话都让陈娟娟害怕。那是陈娟娟一生的绝密,对任何人都不能讲,包括父母,更包括未来的爱人。她准备烂在心里。
陈娟娟和方小红来自同个县,刚开始夜晚谈心,把地址全部交待了。如果不小心,很容易家里就会知道。这也是陈娟娟很少和老乡联系的主要原因。陈娟娟有意不让她们接触,就是因为沈小姐知道太多。现在两个人谈得如此热乎。陈娟娟知道自己还是没有逃脱沈小姐的掌心。因为樟木头,她握住了陈娟娟的命门。
走到拐角处,方小红还是追了出来,“陈娟娟,你不等我们啊!”
陈娟娟听到了并没停,只是脚步慢了些。等到拦住陈娟娟的时候,才站下来。身子绷得很直,眼睛也根本不看对方,说话的时候冷着脸,“这么快就我们我们了,那还是你们一起去吧,我可不想打扰。”
方小红愣了,半天说不出话,胸脯一鼓一鼓,泪水在眼框里打转,说,“还不是为了你吗,是你的朋友,我才没让她在门口站着,被人看来看去的。”当然她说得没错,上铺没有布帘子,方便,否则她们去哪儿呢,下面连个椅子都没有。
“嗯,你做的对。我不对,总行了吧。”陈娟娟把脸彻底转向了街口。她知道这样做对方小红不公平。可是她必须这样心恨,刺激方小红不要再理那个沈小姐。
“你干嘛这样啊……”这一声的后半句,终于拖出了哭腔。
陈娟娟不等方小红眼泪流出,就端着饭盒跑远了。里面的勺子叮叮当当地响着,引来过路人都回过头看。
跑的过程中,陈娟娟不知不觉挺起了胸,像是看见了自己的脸,陈娟娟一度产生幻觉,陈娟娟甚至幻想方小红从后面追来,拦住了路,对她痛哭流涕。过去,方小红什么都听她的,包括交往哪些人,与宿舍人的关系,还有买东西。有一次,方小红床上摆了一个小音箱,陈娟娟看见了很生气,整天不想和方小红说话,她觉得方小红就是喜欢乱花钱,虚荣,买些与身份不符的东西,直到方小红说是表哥淘汰下来的,陈娟娟才不那么生气。而这次的事情与任何事情的性质都不同,只是严重的程度陈娟娟无法说出口。她的目的只有一个,切断信息源。
不到半个小时,陈娟娟就带着剩下的半盆饭,磨磨蹭蹭回到宿舍,之前她去厂门前的小店买了两罐啤酒,喝完,才转回头。除了这间厂,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在外面,如果碰上假保安查证,不知会发生什么,要钱都是轻的。再说,她更担心见到当年认识的那些男人。
还没进门,就闻到了猪肉的香味。那是陈娟娟熟悉的气味。过去的一年里,方小红总是在宿舍里做各种好吃的,比如土豆排骨,白菜炖肉,蒸腊肉。这样的菜,没人能抵挡。饭堂的那些菜吃得人都想吐。当然,陈娟娟会在没人之际,把伙食费拿给方小红。职位变动后,她的工资明显比方小红高出一大截。她希望用伙食费的名义帮助方小红,也是为了感谢她的好。这样也不会伤害对方的自尊。
进门那一刻,陈娟娟让自己恢复了正常。她看见桌上的两盆菜,土豆炒肉,白菜炒肉正散着热气。旧报纸上摆放着三只空碗三双竹筷子。而方小红看她的时候还是那样笑咪咪的。陈娟娟的心猛烈地抽动了两下,眼睛有些湿润。她想起了方小红的好,比如她总是让着陈娟娟,遇到宿舍有人说难听的话,方小红都是旗帜鲜明地站在陈娟娟这面。她还帮陈娟娟缝过被子,枕巾,偶尔还会有抽丝的裤袜。每天早晨起来喊她起床,陈娟娟喜欢赖床,每个早晨都是方小红一次次喊陈娟娟起床。这样的事情,连父母都没有帮陈娟娟做过。如果不是因为深知沈小姐的动机不纯,陈娟娟不会这样对待方小红。她知道这样做对方小红不公平。
吃完饭,三个人散步去了趟五区市场。厂里的休闲方式也只有这样。陈娟娟知道必须把戏演好,否则显得心虚。为了制止她们进一步的接触。她还要多说点话。当然,她又不能得罪沈小姐,只好拿方小红开刀了。她心里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啊方小红,看在我之前对你那么好的份上,请你让我说几句狠的吧。”于是她说了,首先说方小红没眼光,总看地摊货,还说方小红买的鞋过时。又揭短说方小红几次鞋跟掉下来。她指着其中的一家店说,“看,就是掉在这家门前,她扶着我,一瘸一拐进到这家,只好又买了一双。过了没多久,又掉了,为什么呢,全是便宜货。”陈娟娟感觉这些话根本不像从自己身体里面发出来,平时她不会说这些,方小红说得时候,她甚至还会批评。可眼下全部暴露出来。
方小红听了也并不生气,只是傻笑了两声。学完了方小红当时的窘样。还不想住嘴,她接着说,“像方小红腿这么短的人,曾经穿了件又厚又长的大衣,走路像只企鹅,惹得全厂里的人都在背后笑她。可她不知道厂里有人笑话她,还大大咧咧地说也要办深圳户口。”户口的事是方小红和人打电话时说出来的,被陈娟娟听到过。”尽管嘴上没说什么,可是心里还是觉得方小红挺不切实际。除了生方小红的气,她恨沈小姐欺人太甚。才几个小时,就让方小红发生了变化,主要是眼神和态度。过去方小红也怕陈娟娟,可尽管如此,还是有撒娇和依赖的成份。现在,没有这些了,有的只是眼神的躲闪和沉默。走到五区拐角卖那种纸钱的档口时,方小红不笑了,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前方的招牌。就在她走进去之后,陈娟娟追了一句,“我看你是越来越老土,没有一点文化。”
方小红盯住了陈娟娟的眼睛,不再说话。
直到过了很久,陈娟娟才想起,确实忘了方小红昨晚说过,第二天是父亲周年的祭日。更没想到,这些傲慢和讥讽的话语,已为自己的人生埋下了祸根。
两个人共同把沈小姐送上中巴之后,本来正要对方小红说对不起,可还没有等到说话。方小红就招手叫了辆摩托车,跳上去,跑远了。
方小红这瞬间的变化,让陈娟娟明白了事情再也难以挽回。沈小姐还是说了什么,尽管不会太多,一定留了悬念。她一定会给陈娟娟求饶的时间。可陈娟娟不会去找,她再也不愿想到这个人。
紧接着,方小红连续两晚没有回到宿舍,陈娟娟娟凭直觉知道她去找了沈小姐。显然她不想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