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红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家婆才过来。
孩子的原因,灯一直没有关过。主要担心孩子用指甲抓破了自己的脸,或是被子堵住了鼻子,影响呼吸。方小红看见家婆正准备脱衣服躺下,就说,“我想明天还是买点尿片吧,不然到晚上可是够折腾。每次刚睡着,孩子就尿了。尿了就哭,害得大人根本不能睡。”方小红在电视广告上见过那种东西,商场里面也摆放的到处都是。
“不会呀,我可是看你睡着了啊。睡得还挺香。谁没有过孩子呢。尿一尿怎么了,大不了换一下吧,不就是辛苦点吗,也不能一天到晚总坐月子啊。”家婆眼睛乱扫着,最后在床头柜上面的杂志上,才停住。
不知为什么,方小红突然觉得家婆有些不对劲儿,态度似乎也都变了,就笑笑说,“虽然一天到晚守在房里,可就是没时间睡觉。”
听了这话,家婆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守不守在家里,只有你自己知道。”
方小红傻了,来到这个家之后,还是第一次听见家婆这么不客气说话。
说完了这句,家婆衣服都没脱,就躺下了。一张尖细的脸对着房顶上面的吊灯,两个手臂呈交叉状。方小红根本不敢直眼去看她。她躺在孩子的另一侧。眼睛也对着灯。刚想转个身,就听见呼噜声。家婆睡着了。如果在平时,她会逗完孩子才睡的。其实帮助方小红带孩子只是一个说法,说给一些客人听,顺便也把人家带来的红包收下。其实她并不会帮方小红做什么,只是方小红做事的时候,如果没睡着,她就会看着。整整一个月,方小红每天晚上都睡不了觉。到了白天,又要去客厅倒倒茶水,陪客人说上几句。
方小红内心是不想她过来睡的,主要是不方便,又帮不上什么忙。甚至自己连亲吻孩子的脸都很难做到。有一次她正想这样做,准备出门的家婆停下脚步,冷着脸对方小红说,你知不知道你的脸很脏,这样会把她也弄脏的。家婆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方小红心里想,“我天天洗的脸怎么脏了呢。”她仍不会生气,只是觉得有些可笑。她知道家婆是喜欢孩子的,其实她见过家婆偷偷地亲孩子的脸,细细端详孩子。她甚至觉得这是所有老人们爱孩子们的方式。真是奇怪的表达啊。想到这里,她在内心笑了一下。
客人多数是广东人。每次来都带着一些礼物。方小红当然陪着说上几句,走的时候,还要送出去,有的就送到门外,有的则送到楼下。还要做的事情无非是洗杯子,冲茶,然后再陪着客人坐上一小会儿。这样的时候,人家就会问她:“家住哪里呀,住得习惯么,你们那里冷不冷啊。”
方小红便一一回答。
也有一些是难答的,比如:“你们那里一年到头总是下雪,吃什么呀。”
这些还都不算什么,方小红认为最难回答的是那些亲戚,他们总是问:“你们是不是经常要吃窝窝头呢?”
“窝头在旧社会才吃呢,我们早就吃白面馒头了。这样说,也不对,也吃米饭啊,跟你们一样。”方小红笑着纠正。
听了这个,似乎还不满足,亲戚一般还要再问上一句:“那你们也没热水,是不是一年才能洗一次澡呢,听说有些人一辈子才洗一回。”
方小红说,“不会呀。现在各家的条件都不错了。”
听话的人并不理会方小红怎么回答,过了一段时间又会问起同样的问题。方小红也就只好再回答。再到了后来,就连方小红都有些怀疑自己老家是不是真的那样不堪。
有一次,保姆的母亲从乡下过来,她是家里的远房亲戚。随身带来一只老母鸡。一进门,没有绑好的母鸡就跳到地板上,脚上带着一截红毛线,满地乱跑。老太太摇晃着罗圈腿追了半天,也没追上,光滑的地板上面留下好几堆鸡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也是屁股刚挨到椅子上,就迫不及待地问方小红,“你们那边是不是一年才洗一次澡啊。”
方小红看了一眼对方脏乎乎的手,轻蔑地笑笑,没有回答。
听着家婆的呼噜声,方小红脑子里还是想着尿片的问题。实在太想好好睡上一觉了。她满脑子电视上面广告的画面。
不知什么时候,方小红躺在床上像婴儿一样,也睡着了,而且睡得像一摊收不拢的稀泥。
方小红感觉自己醒了,是被孩子的哭声惊醒。眼睛像是给线缝上,怎么也打不开。身体似乎被各种灯光射来射去。又过了一会儿,除了听见孩子的哭声,还听见了别的声音。是一种巨大声音过后的寂静和空洞。慢慢睁开眼睛,方小红看见灯光下,家婆一张被放大几倍的脸。她正双手叉腰,光着一双脚站在地板上。孩子的小脸被自己的小指甲抓破了两条小道,有了一丝血印子,而额头上面盖着一条米色尿布。
方小红这回彻底醒了。她迅速坐起,下了床,光着脚站在地上,不知应该做什么。这时,她看见白天叠好的尿布被扔了一地。孩子脸上那个就是其中的一块。就连方小红白天买的《读者》也被拦腰撕成两半踩在脚下。
外面所有的灯相继打亮。保姆黑着脸最先进来,眼睛看着家婆,而没有看方小红。她弯腰把地上的东西拾起来,准备放回原处,想不到,家婆一把夺过,像天女散花那样扬起来的同时,夸大了声音说,“没有买尿片,你就这样坑害人吗?”
方小红不知应该去给孩子喂奶还是应该和家婆说话。她不明白,不就是没有及时给孩子换尿片么,小孩子哭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何必这么夸张。
家里人,包括临时住在家里的亲戚全部聚在了她的门前,用仇视的眼睛对着方小红。好像几分钟之前,她虐待了家婆。
方小红走到姑姐身边,想让她劝一下。可是姑姐“哼”了一声,躲开。方小红明白了,家婆显然是误会了。晚上提到了买纸尿片,自己又没有及时起床换尿布。家婆把两件事情联在了一起。
方小红看了眼越哭越凶的孩子,对着这些人说,“你们出去吧。”她知道孩子饿了,也许吃了奶,才可能安静下来。
“什么?你说的是什么。这是你的家吗。你让他们出去?你说说,这里的什么东西是你的,你有什么权力去安排,去支配。”家婆的声音在孩子的哭声中提高了八度。
这句话之后,方小红看见所有的人脸色都变了。一时间方小红成了公敌,甚至连保姆出去之前都摔了房门。
差不多一天一夜方小红没吃饭没睡觉,像个傻子一样坐在床上。
其间保姆进来两次,是过来给孩子换尿布,调奶粉。保姆冷着脸,没有和方小红说过一句话。家公进来一次,用眼镜里的眼睛看了方小红一眼,想说什么,最后又没说。关上门,出去了。
经过了混乱之后,方小红安静下来,她竟然想到了老家。也许是生了孩子的原因,她认为自己比过去懂事了,至少不会像过去那样对待父母。直到接近中午,她突然想起那天没有寄出的信。这使她吓了一大跳。把房间里所有角落翻了一遍,还是没找到。最后,她竟然像家婆那样,把尿片也扬了起来。听了一下外面没有动静,又看了看楼下,她才溜进保姆房间。进去之后,心脏开始跳得猛烈,她看见老家寄过来的羊毛毯铺在了保姆床上。看见这个东西,方小红觉得像是见了亲人,眼泪瞬间就流了出来。这是打电话求家里寄的,她希望家里寄一件体面的东西过来,可以让她有点面子。收到之后,非常喜欢,根本舍不得用,也舍不得给孩子,担心被屎尿弄脏了。当时,还以为家婆作为珍贵的礼品收藏起来或是准备向外人炫耀呢,想不到,就这样随便地送给了保姆。她需要当面向家婆要回来,也问个明白。于是,径直来到家婆住的房间。门虚掩着,方小红听见家公家婆小声地说话。听见脚步声,里面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方小红只敲了两下,没等回答就推开了门。一眼就见到自己的两封信,已经被撕开。她没有和家公家婆打招呼,而是冷着脸看着自己的信。家婆吓了一跳,迅速挑起被子,盖住了半个身子。
家公倒是沉稳。平静地问:“小方同志,有事吗。”
方小红不说话,眼睛继续直直地盯住台面。
家公也慢慢地看了一眼信件,并用手拿起了那封淡粉色的,说,“这个也是你的吧。”这一封是同学寄来的,也被撕开了。他说,“你自己看看吧,里面还有钱。”
家公意味深长地把一百块钱拿在手上,上下掂量着,像是捏了一个罪证。“你为什么要她们的钱呢。她们在内地,本来就穷,我们家怎么到了这样的地步,要让你去向人家讨这个钱。”
“我没有。我连知道都不知道,是她好心寄来的。”方小红辩解着。
“你没有向人家诉苦,她会这样做吗。”家公的样子很无奈。
“小方同志,你要明白,自己已经不是小孩了。你真的没有钱吗。你看看,你写给家里的信,什么寂寞呀,孤独想家呀,这是什么意思嘛。我们让你受苦了吗,这种话流传到外面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你知道吗。好像我们真的虐待过你一样。”他接着说。“你要知道我们一家是怎么对待你的,虽然你生了个女孩,可是我们并没有责备你并没有为难你。”在家公和方小红对话的时候,突然传来抽泣,那是家婆的声音。她像是本来就受了欺负,而家公的话又刺激了她。哭声越来越大,最后竟像快要气绝倒地。
“行了,这个事情就先到儿,信呢,我也不追究了,你拿回去,也认真想想吧。”
回到房间,方小红根本不想看同学的来信,而是把两封信狠狠地丢在了在床上。
她拿出手机,先后拨了两个电话。家里电话和老公的手机都没有人接。生活好像乱套了,而她还并没有做好相应的准备。
没想到,半夜的时候,方小红又见到了阿丹。
家公喝多了酒,被单位的同事扶着上楼,还有走在前面的阿丹。
家公刚被扶着坐到沙发上,阿丹就把家公的鞋和袜子脱了下来。随后,像个保姆一样脱下自己的外套,放在一边。跑到洗手间,拿着一个热毛巾和一盆热水回来,为方小红的家公擦拭衣服上面的脏东西。
“哎呀,阿丹啊,真是辛苦你了。”家婆满脸的感激,眼里含着泪花。
阿丹拉着家婆的手说:“没事的,搞点洋参水给我叔叔喝下去,他工作太辛苦了。下班之后,还要为单位做一些接待工作,不容易啊!”
“是啊是啊。”家婆抹着眼泪说,“他就是一个工作狂,谁都拦不住,工作起来不要命……”家婆说这些话的时候,司机和单位同事也陪着感慨了一会儿。
“天冷啊,你要穿多些衣服。”家婆把放在椅子上的外衣递给阿丹时,发现上面也有脏东西,夸张地叫着:“天哪,怎么会这样。”
阿丹苦笑着,摇头,说:“就是我劝他不要再喝的时候,弄脏的。也就是说,第一口吐在了我身上。”
“真是造孽,又让你受累啊。”方小红看见家婆脸上的歉疚。
从头到尾,阿丹没有跟方小红说一句话,好像她们从来都不认识。
直到铁门关好的前一秒,方小红看见阿丹向她眨了一下眼睛。是一只眼睛,右眼。
一晚上,脑子里都是阿丹眨动眼睛的样子。方小红觉得那是一个恶作剧的眼神,甚至像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传递的某种暗示。
转眼就到了给孩子上户口。还没等方小红说什么,家公就把名字写在了一个练习书法的宣纸上,隔着刚刚安好的蚊帐递进来。
方小红明白他们的意思,但又不好反驳,说,“我们早就已经起好了。”
“是吗。那我还不知道,你也没有跟我们商量。小方同志,这样吧,还是就用现在这个。”
“这是个男孩儿的名字。”方小红看着宣纸上面用毛笔写的三个字。
“对了,你说得对,虽然这是一个女孩,但是,我们就是希望她能像男的一样为国家作贡献。”
方小红心里想,“女孩就不能作贡献了吗。什么意思,还是国家干部呢。再说,这是我的孩子,你们凭什么这样啊。”她低着头,没说话,却已打好了主意,马上给老公打一个电话。
响了几声,电话才被接起来。还没说话,方小红就哭了。
“怎么了。”他懒洋洋地问。
方小红明显觉得他和过去有些不同。于是没滋没味地哭了几声。听见对方也不劝,就觉得没意思,草草地收住。说了几句责备的话,主要是因为对方不回来看看大人和孩子。
“你住在家里,好吃好住,又有人侍候着,有什么好看的,再说马上也快回来了,你能不能让我安静几天,你知道我多累吗。你没有工作,全靠我养着,还一天到晚惹麻烦。”丈夫在电话里面不耐烦地说。
方小红身上有些冷,眼睛很快就干了。不过,她还是坚持把这几天发生的事,讲了一遍,最后又说了孩子起名的事。
以为他能安慰一下,或是因为名字的事情而站在她这边。想不到,丈夫说那名也不错。
“什么,你是说现在这个男人的名字?”
“有什么所谓呢,他们说得有道理。”他说。
方小红说,“你怎么从来也不问一下孩子的情况呢。”
“孩子不是已经放到保姆房间了吗。”丈夫说。显然家里发生的事情,他都已经知道了。
方小红想了想才说,“你是不是也嫌我生的是女孩呢。”
丈夫在电话那边沉默了半天,说:“快睡吧。”
“我和孩子都想回去了,你明天就来接我吧。”方小红还在拿着电话,等丈夫回答,就听到了那边停顿了一下,然后挂了。
胸部闷得像要爆炸,人好像再也站不稳了,她慢慢坐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又拿起电话,按了一个深圳的八位数,这是关外一个小老乡的电话。对方好像正与什么人吃饭,还有笑的声音。方小红把想说的话全咽了回去,只是简单地问候了一下。倒是对方在最后说,“你可是让我们这些姐妹羡慕啊。听说你搞到了深圳户口,又生了孩子,这回好了,不用辛苦了。”方小红假装谦虚了几句,说了一些场面上的话便放下电话。
坐在黑暗的客厅中,方小红觉得自己和所有的人都不在一个天空下。
夜里十一点多,方小红从柜子里拿出一件宽大的运动服,翻出一双平底布鞋,全穿好了。找出自己家里的钥匙放进口袋,拿了一点打车的零钱,轻手轻脚锁好了门,才慢慢地走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