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阿丹的时候,方小红还住在婆家。
婆家住在深圳关外,与方小红的小家仅一区之隔。坐月子的原因,方小红按照广东人风俗,在百天之内和孩子一起留在婆家,丈夫也只是周末才会过来团聚,美其名曰:放松几天。
前一晚上的排场很大,在关外最著名的恒丰海月酒店摆的宴席。这主要是方小红家公地位和财力所决定的,不然老百姓谁吃得起一千多一桌的饭啊。
阿丹说那一晚她就在大厅里。不仅在,而且是她安排的一切。当时她穿了一身银灰色职业装,手上拿着对讲机,耳朵上面挂着耳机,总是一边走路一边说话。她那双细尖的高跟鞋,不断行走在光彩照人的地面上。每次走到有玻璃地面的时候,方小红都会为她捏把汗,生怕摔倒,搞出洋相,影响了宴席的气氛。
不知阿丹在场子里绕了多少圈,才来到方小红这张台前,与人打招呼并对服务员交代些事情。方小红趁机从侧面打量了她。身材倒还算适中,就是一张脸堆满了笑令人讨厌。方小红心里冷笑,还以为什么了不起的人呢,不过一俗物。阿丹这个名字在她心里一直盘旋着。
后来,也就是再见之时,方小红摇着头说实在记不清了,太多人,场面很大,太乱了。这样说也对,那一晚她的主要工作是负责抱孩子,端坐在宴会厅主要位置,向每个人微笑,说谢谢。直到后半场,抱着孩子的她,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功臣,在众人的目送下,提前退场,由司机送回家中。一是孩子饿了,二是她的功课已经做完。
想到自己终于住进深圳人的家里,做起本地人的媳妇,再也不用每天叫快餐,不断地更换出租屋,方小红的内心异常踏实。这样的时候难免也想显摆一下,于是会打电话给自己那些老乡或同学。家长里短,说说煲汤、广东凉茶、美容健身保养之类,间中还要夹进几句时髦的粤语。听到电话那端发出羡慕和感叹,她的心里可以舒服几天。讲完电话,她微翘起兰花指,扭动着开始发福的腰身,来到客厅或是阳台上面晒太阳,顺便在阳台上摆弄几下那种可爱的小扁豆。阳光下,那些豆子渗出细润的水珠,闪着银光,总是吸引方小红本是游移的视线。有种做法,是曝晒后与广东腊肉炒在一起,加点蚝油,很是美味。
“我们老家也有这种小扁豆。”方小红看见这种菜很是亲切,忍不住说。来广东后,都是吃食堂或是盒饭凑合,很少看见这么漂亮的蔬菜。
直到一个特殊的时刻,她显得有些慌乱。那是被老公带回家之时。尽管早早睡过,可还没有领证,按照规矩,需要被这个大家庭的人看看,接受检验。如果通过,还要接受长辈们的训话。
第一关便是洗菜做饭。
“不会吧,什么扁豆啊。”未来的姑姐撇着嘴,眼里分明是讥笑。像是方小红大庭广众下撒了一个谎。
家婆本来是过到厨房来取东西,听了这话,也停下脚步,隔着七大姑八大姨们的肩膀,把嘴凑到前边,顺着女儿的话说:“这种东西北方绝对不可能有,你们北方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菜呢。你学过地理没有,这是南方的特产,当年老祖宗们从荷兰引进来的。连阿丹都说这种菜只有在广东才能生长,要是放到北方根本不能活,她还是到了我们广东才见过这种菜呢。”
“可是,看起来就像是一模一样呵。”说话已经开始没有底气。方小红让自己的眼睛对着水盆。水盆里面,是一双被浸泡太久,变了形的小手。此刻它们正害羞并红肿着去抚摸那一颗颗可爱的豆豆。那一次,她死死地记下了阿丹的名字。
晚饭前的一个多小时,方小红去了趟离家不远的邮电局。本来还想寄封信。只是快走到邮箱的时候,她又看了一遍地址和姓名,突然决定不寄了。最终,只是汇了钱,信留在了口袋里。钱的主要来源是昨晚收来的几个红包。其实,多数都放在了大堂门前签名的地方,有的塞给了家婆。只有偶尔的几个人,像是家婆过去的同事,直接对着孩子走来,轻轻抚摸孩子的小脸或是小手,说着一些相似的吉利话。有的顺便就把红包留在了方小红的手中或是孩子的小口袋里。加上自己原来的一点,凑个整数,方小红给家里寄了两千块。到了深圳以后,这次表现最好。主要是想向家里人显摆一下婆家的实力,让家里人放心。另个原因就是家婆晚上和她一起睡,出出进进,身上放着钱,很不方便。
寄完了,出了门,她又倒回去,在杂志柜台买了本当月的《读者》。
天有些阴,像要下雨。她一路走一路看目录,很快就到了家门前。准备开门的时候,竟然发现阿丹也跟在身后,还是停在同一个铁门前。方小红心里有些乱,脸上还是沉着,装出不认识。阿丹也没说什么话,只是微笑着等方小红按动门上的对讲机。
方小红注意到阿丹手上提着一个印着红字的塑料袋,上面写着万佳超市关外店,里面装着七八个美国进口苹果。那种东西方小红吃过,像是打了蜡,硬,涩,咬起来困难。
把苹果放在客厅中间,那张大理石圆形桌上面,她就大声说话了。她的声音像是刀在玻璃上面摩擦,穿过客厅,经过走廊,让方小红耳朵不舒服。说了一会儿,这个女人便大摇大摆跨进方小红房间。这一回,她像是老熟人一样,捂着自己的鼻子,夸张地叫:“哎呀,味道真臊啊。”叫完,又用手扇乎几下,然后才打招呼,说:“你就是阿红吧。昨天肯定累了。”听她的语气,好像方小红才是需要听客气话的外人。
“我是啊。”方小红冷冰冰地回答,心里面还补充了一句,“怎么啦,是我愿意的,别人想这样累还没机会呢。”故意用眼睛向这个来访者表达着不屑。
听见两个人说话,方小红的家婆和姑姐也跟了进来。
家婆的客家口音挤在阿丹身前,说:“这是阿丹,你们还是老乡呢。”
方小红知道,在广东人眼里,除了讲广东话的人,其他人都是外省人,北佬。甚至也包括海南人、福建人。用说什么话来区划分,不是为了方便,而是为了突出他们自己的优越。
“是吗,可能连邻省都不算。”方小红不冷不热地回答。
“谁能分得清呢,反正都是讲普通话的。”家婆笑着说。
方小红的眼神随意乱搭,一会儿落到家婆刚剪的头发上,一会儿落在姑姐有着前凸的额前,根本不想放在阿丹身上。她当然知道眼前的阿丹讲普通话。只是不愿意随便就把一个讲国语的人都当成老乡,更不要说还有成见。前面说过,成见的起因是蔬菜。
阿丹像是没有发现方小红的不友好,还是笑意盈盈地坐在方小红的床上。她坐得很是靠里,两只手懒懒地拄在身后,感觉有点自来熟儿或是农村妇女的味道。方小红眼看着对方快压住了婴儿的小被子,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阿丹的屁股才向外挪了挪,表现出讨好的样子,很明显是在等方小红开口说话。见方小红态度还那样,她才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想给自己找个台阶。她站起了身,几次用手去拉动身边的窗帘,一会儿让百叶窗透出很多光,一会儿让房间变得很暗,仿佛是来研究窗帘的,等这些做完了,又顺手取下梳妆台上面两张过了胶的照片,是婴儿的照片。她让整个的一张脸对着那些与她无关的照片,而眼神四散着,寻找着。
“你是不是经常过来啊。”方小红不愿意看见她再无聊下去,终于忍着厌恶说话了。
“是啊,我快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了。酒店的人还都以为她是我妈呢。”说这话的时候,阿丹把那张讨好笑脸正对着方小红的家婆,手摸索着家婆的衣角和纽扣。家婆赶紧回应:“是啊是啊,她经常过来的,不过最近来得还是太少了,怎么了,是不是找了男朋友就不来了。”家婆说。
阿丹笑着:“哪有啊,要是有,也先跟您报告。阿姨啊,您要帮我啊。我是外地人,您如果不帮我,我就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婆了,到时候啊,我可天天要闹着您,赖在家里不走啦,看您还管不管。”
说到最后一句,方小红才注意到,除了用上五个您,她们的对话用的全是客家话。当然,阿丹说的这个客家话绝对绝对不正宗,仅仅是客家的味道和调子,说白了,也就是普通话的变音、变调,扭曲。
阿丹用这种语音语调说话的时候,方小红一直在冷眼旁观。她先是注意到因为用力不对,阿丹的嘴变了形,两个肩膀也显得不平。变形的嘴唇里边是一口细细的白牙。有了这种白牙,她的样子还算比较好看。阿丹的眼睛不大不小,嘴倒是很小,脸属于长方形,只是方形之外却又加了许多肉,就像是镜框外面的贴上几块对称的大花边。看了半天,方小红发现,这个阿丹,除了皮肤比较白皙,五官基本上没什么特点。
“你和阿红应该差不多年纪吧。”家婆看了一眼方小红,又看了一眼阿丹问。
方小红没接话,她不喜欢这样的比较。心里想,我怎么可能与她的年龄一样呢。家婆和阿丹关系这么好,这么有话讲,应该是一个辈儿的,即使不是一个辈,至少性格也很相似。当然,主要是神态和那种家长里短的态度,完全没有年轻女孩的气息。
这样想着,方小红的样子反倒平静下来。她表现出一副无所谓。阿丹还是一个劲儿地与家婆说话,又用手去牵住方小红姑姐的衣角,像是准备把身体吊在两个人之间撒娇、打秋千。
她对着姑姐的脸说,“上一次给你拿来的那个东西吃了吗。吃完了再去让那些个台湾佬带呵,反正他们的钱也花不到正地方。”她这样套近乎,把方小红挡在了话题外面。
这副谗媚的神态实在恶心,方小红已经不愿意再看见她的表演,低下头,去翻床上的那本新杂志。
“先不急,还有很多,太难吃了。”方小红听到姑姐说。
“你看看,真是一点也不听话。”家婆把一张无可奈何的脸对着阿丹,像是诉苦。随后又对着方小红姑姐,接着原来的话题说,“唉,你就是不听话,难吃也应该吃呀,吃了身体才能好起来,一定要听阿丹的话,晚上就煲了给你吃。”家婆用的是教训的语气。
话题开始变回轻松,终于绕到嫁人事情上。只听家婆说:“你是不是想找个台湾客呀。”
“我才不找呢,他们就是爱讲大道理。”阿丹“哼”了一声。
“讲道理好啊,说明了他们是讲理的人,最怕的倒是那种无赖。”家婆说。
“不要不要,羞死人了,阿姨你总是拿我开心。”阿丹用她那怪怪的客家话说了差不多二十多分钟,才想起此行的借口——看孩子。她站到地上,对床上睡着婴儿弯下腰,并用手指去摸索孩子的脸蛋。说,昨天忙着忙着都忘了。说完,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包。先是放在孩子的枕边。想了想,又重新拿起,麻利地塞进家婆手上,并压了下。
“不用啦,都是自己人,你这么客气做什么呢。”家婆说。
“什么不用啊。我这是给孩子的,希望她快高长大啊。”阿丹的套话依旧是重复前一晚那些人的。
方小红远远地站着,样子冰冷。阿丹根本不顾及这是谁的房间,她又拉着家婆站在床边聊了一会儿孩子之类的话。说这些的时候,她像是一个生过许多孩子的女人,讲了一堆例如出痱子应该怎么办,有了黄疸怎么应付的话。
大概闻到了厨房里飘出来的菜香,她的肚子竟然不管不顾地发出“咕噜”一声。也许害怕再有响声出来,会让自己难堪,她有些不舍地说,“回去了,再不回去就被炒了。”
听了这话,家婆说:“留下来一起吃饭吧,有你爱吃的五花肉和荷兰豆呢。”
“噢,真是太好啦,阿姨还是你好记性,我就爱吃你们广东那种荷兰豆。可是,这次不行了,只能等下次了,下次您要给我做啊。”
说完,阿丹抓起床上黑色的小包挎在肩上。出门的时候,她回过身,眼睛对着方小红,笑着说:“阿红,我们可是老乡啊,下次一起去逛街吧!带你去几个地方,你肯定没去过的,特别好。”
“好啊。”方小红站在她们的身后,冷冷地回了一句。心里还是愤愤着,“谁要你带呢,我又不是不熟这里。怎么看都是一个死巴婆,事儿妈。怕是你才来深圳不久吧。无论如何,我可是嫁进了广东,怎么说也算是半个广东人,谁和你是老乡呢,你和他们都讲一样的话了,恨不得把自己的脑门都写上我是广东人,还在那里跟我说什么老乡不老乡。”一边想,一边听着阿丹下楼声,四楼、三楼……
估计对方快到一楼了,方小红快走了几步,让身体斜靠住玻璃窗,眼睛向下面望去。过了半天,才看见阿丹从铁门里面冒出一个身子。在这个广东人居住的大院里,她显得矮小、孤单。她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才离开。
一直到吃饭,方小红脑子里都是阿丹那装模作样的脸。那样的脸破坏了她的胃口。直到赶过来吃饭的丈夫用脚踢了她一下,示意她盛饭给家婆,方小红思维才又恢复。
第一个提起阿丹的人是方小红的家公。
虽然是星期天,可家公还是忙了一整天,才回来。难得回来和家人一起吃饭。也许是前晚太累的原因,他说要早点吃完,早点休息。
“阿丹来过啊?”他看着被扔在大理石地板上面的袋子问。让方小红奇怪的是,家里有那么多的人送来礼品,不知为什么,有人偏偏把阿丹这一份放在显眼的位置上。
“是啊,过来了。说是过来看看孩子。真是有意思,昨天不是看过了吗,又过来。看起来,她的精力可是很旺盛。”家婆阴阳怪气地说话。
家公笑了笑,露出一排明显的假牙,显得有些不自然。主要是发现方小红停下吃饭,在偷偷看他。
“她白天睡觉,晚上才工作,睡得比我们正常人多。每天大吃宴席,山珍海味多有营养。她当然要没事找事,东窜窜西窜窜了。”这是姑姐的话。看着保姆给她加的小半碗洋参汤递过来,她皱着眉头,又说话了:“能不能不要再喝这个啊,一股药味。天天吃这个根本闻不到饭香,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家公没有看一眼女儿,更没接话,而是接着前面的话说到酒店的饭菜问题:“酒店那些饭有什么营养。怎么会把好的给她们这些打工妹呢,最多也就是一些汤渣之类的边角废料。”
“没有这种营养也会有另外一种营养,那种也许更养人,更滋补,反正这些人不会闲着也不会饿着。”谁都可以听出此刻家婆的话里有话。
“有没有营养都好,反正她赚的比谁都多。我看昨天那个酒席下来,她这个负责拉客的经理,口袋又多了不少钱。”姑姐继续说。
“唉,这些人很会捞钱的。”这是姑姐丈夫说的话。平时他总是很少发表看法。即使说了,也从来不说正题。方小红早在暗中观察他了。一是他的广东话说得不地道,二是他和别人说话总是人家说东,他说西,明显装糊涂。这一次他说的倒是没跑题。
“是啊。爸爸不应该把这么大个事情让她去做。”姑姐说。
“歧视人还是不好。她们有这个能力啊,昨天还是很成功啊。她们那些地方到现在还很落后啊。”家公继续说话:“再说了,让谁做都是赚,说不准赚得还会更多。她刚来深圳不久,不敢太过分的。毕竟不知道这里的水有多深,做事,还是要看着来的。”家公变得比之前深沉了很多。
姑姐说:“那倒也是。不过我就是看不上她那副样子。指甲涂成黑紫色,脸也白得吓人,明显在学人家韩国女孩儿。”
“他们北方人长得就是比我们这里的白。”姐夫说。
“什么白呀,你看看她那个白根本就不是自然的白,是刷上去的。”姑姐显然对丈夫的话不满了。她翻了一眼身边的丈夫,用力地推了一下手边那只碗,汤洒了出来,桌布上立刻有了一小块淡粉色印渍。她站起身,准备离开。
看见老婆不高兴,姐夫的脸红了,就连脖子也变了颜色。让话题马上开始急转弯,“她们是干那种事的人,不把脸弄成那个样子谁给她们钱啊。”
“我还以为你也喜欢呢。”姑姐用眼睛挖了一眼丈夫左边的鬓角,讽刺着。她又坐了下来。
“谁喜欢呀,还不就是一些北方来的鸡婆么。”直到姐夫说了这一句,好像才逃过一家人的眼睛。
晚饭吃完,大家没有不愉快,反倒是比平时融洽了许多。方小红还看见家婆给家公递了一支牙签,手也趁机放在家公的大腿上,轻轻地摩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