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躺了一天一夜。起身时,说话和神情都变了,不再提一句老屋。他用牙签挑着菠萝块吃,说,“回东北吧,咱东北多好啊。”他开始拿东北做下酒菜,喝得无比高时,还有些哽咽,说了许多东北的好。直到看见弟弟冷冷的眼神,才收回感伤,低了头不敢说话。吹嘘东北时他害怕弟弟听见。弟弟的性格越发古怪。最近喜欢微笑,这样的笑很瘆人。之后还会拿了手边东西摔掉,或是揪翻正吃的饭菜。常常几天不见人影。父亲就说,可能去做生意发财了,也许你弟弟是这块料呢。事实证明了父亲的话。那天中午,弟弟从天桥下面被城管的人带走了,地上摆放的破铜钱和假古董。
像以往一样,石雨春爬上楼顶。在这里他可以看见整个岗厦。凌乱,破旧的岗厦,像是前世就来过。尤其是海风拂动的时候,他的心就会有一些愁怅。他常常幻想那片闪着鳞光的岸边有个准备出发的小船,那里坐着等他的阿文。
越是喜欢阿文,便越看不起自己。越发感到与胡玉则在一起是难受而不是欢愉。他恨自己嘴软,手软。虽然只说过一次话,便知道阿文能接受他。每天看着那些做测量的人,在街上走来走去就越发焦虑。石雨春下了决心,处理好胡玉则的事情,包括退了车,便向阿文正式提出交朋友。
眼皮又在跳,持续了十几天,鼓点般,让他不得安宁,就连睡着了,也会被敲醒,头被牵动着疼痛,甚至耳朵也出现了轰鸣。连工地上的打桩机,也会发出尖细的躁音。即便如此,他仍然没有想到有一些事情正向他逼近。
好久没有来过了,这次刚刚走进那个秘密的空间,父亲和弟弟便来了。又是向他要钱。少时几十,多时几百。之前父亲在街上游荡了一天,躺在废墟上面睡着了。醒来时两眼茫然,完全想不起自己在哪。他说过,如果找到了那间老屋,哪怕变成老鼠窝,也要搬进去,再也不会离开。弟弟眼里闪着亮光,脸上出现了比平时还要可怕的苍白。像是喝了某种止咳水,有些神智不清。他习惯了弟弟的表情。苦闷无望的生活把他变成了一个赌徒。不下雨的日子里,总能见到他光着上身打牌的身影。他总是选在胡玉则到来之前。有时干脆跑到石雨春临时睡觉的地方来。石雨春害怕他发现了什么,每次都快快给了他。
石雨春背了脸说,“我不是提款机。”他觉得这一次他们不是为了钱,而是有别的目的。
猜想弟弟正察看他表情,分析他的下一步动作。不然的话,他浅黄的眼珠不会动也不动,如同灌了水银。
父亲说,“去找胡玉则吧。”
决定和胡玉则分手,他试探过父亲和弟弟说,“我想带个人回到家里。”正是这一句让父亲有了警觉。如果离开胡玉则,所有的计划都将毁掉,包括这几年的付出和等待。胡玉则答应过他,很快会给他一笔买房的钱。为了这笔钱,父亲和弟弟不同意石雨春节外生枝。
父亲似乎早有准备,“打听过了,也是个穷光蛋,她阿爸和继母早就逃港了,把她扔在这边,现在连阿婆也去了阴间,不要她了。就连那间破房子,当晚就被两个阿叔给占了。”石雨春被弟弟的话惊出一身冷汗。他忘不了被一阵怪异声音吵醒的那个早晨,与阿文相依为命的阿婆去世,村里老人帮着操办丧事的同时,阿文早年逃港的爷爷和父亲为了争夺老屋,与两个叔叔大打出书。阿文只读过职业学校,得到一份活儿很难。当晚便带着行李回到那间大房子。想到阿文满脸泪水的样子。石雨春喝醉了,躲在楼顶看见阿文很迟才离开这座大楼。想象中,他从楼顶飘到了地面,跟在阿文的身后,拉了她,说,“一起走吧,我们有手有脚,别再想着继承祖业,一起远走高飞吧。”
也正是那次,被躲在暗处的人收尽了眼里。回家的路上,石雨春的左脸被两个陌生人踩在脚下划伤。
父亲的脸有些发青,“姓胡那娘们答应帮你,怎么就变了呢?她没钱了吗。阳光有些刺眼,光影中是弟弟那不见底的笑。
弟弟翻转了两次手掌。他的手如鹰爪,细长、露骨,指甲边缘突然向下弯曲,青筋如同镶嵌在外部。目光则在地面上移动,有时会慢慢移到壁画上面。那是几株红棉,画得极其抽象,如同沾了血的棉花。每次他笑过,都能让他体会到寒冷。在这阴雨连绵的冬天,肌肉感到了不适。父亲盯着一个箱子问,“你看,这么高级的东西都用上了,眼下这个女人也能买得起吗。”是胡玉则托人送来的除湿机。石雨春一直推迟见面时间,理由是练舞时扭伤过腰,下雨天就会痛。
父亲和弟弟总是把这些东西拿出去换了钱。
“别再跟我提要求了。别再赌,我们不是富人。”也许外面太大的躁音,让他的说话比平时都要大胆。
弟弟仍然没有开口,微笑着站起身,慢慢走过来。一只手放在箱子上,另一只手从口袋里取出一瓶香水,闻了闻说,“要是治失眠就好了,睡着了,才能看见大把的钱,总是用不完,我在梦里笑啊笑,把自己都笑醒了。”那是石雨春买了想送给阿文的,被他偷了去。
“有些钱不是我们能要的,不干净,也要不到。”他指的是赔偿的事。
“你不是一直都在要这种钱吗。”弟弟微笑着说。
巴掌不知怎么搧过去的,弟弟的嘴角流出了血。这是他第一次动手打人。
“你痛吗,可是我觉得这一点也不够,街上那些流氓为什么不打死你呢。为了让这个家体面,我付出了多少,有谁明白,三十岁了却连老婆还没有。”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还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见到弟弟。
“你不讨老婆是为了胡玉则。”父亲咕噜了一句,帮弟弟说话,“你不会向那个女人要么。”
原来谁都不领情。如果没有认识阿文,他或许可以爱上胡玉则,也可能和她有感情。在他们眼里胡玉则只是摇钱树,对于这个家,她曾有过财力上的支持,父亲病的时候,是她出的药费。他觉得自己和胡玉则同样可怜,可悲。石雨春发着狠说,“你以为我想着她吗,我想的是她丈夫。说白了,我更爱她的丈夫。除了他们,在这个城市里我们什么也没有。”
“那女人玩弄你,榨干你身体,把你大事耽误了,不然,你儿子都上学了,还是要怪那娘们。”父亲拖着哭腔说。
刚刚还想到阿文的痛,现在就轮到了自己。
父亲看儿子沉默,又接着说,“要不,这个周末我们出去,你让胡玉则再过来一次吧。”石雨春似乎听见了不远处有人偷笑。
本来没想过揭穿。
石雨春掏出一叠钱,拿在手里,直到父亲弯着背来取的时候,他才紧紧地捏住。
父亲没想到儿子会如此。石雨春红了眼睛盯着父亲说,“你告诉我,你是岗厦人吗。”见到父亲惊慌的样子,他又再继续,“对,你不是,本来我们一家有手有脚可以过得很好,很体面,却因为你从来都不安份。在东北骗骗也就算了。到了深圳,同样又被当成招摇撞骗,真想走这条路,我们何必走这么远啊。”
“在这儿,你跟那女的好,东北的亲戚朋友才不会知道。”父亲说。
“你有亲戚和朋友吗,对,连一个都没有,深圳确实富,他们太有钱了,可是,他们再好也与你也无关!”
“对对,还要继续利用她。”父亲有些结巴了。
“不,我不会这么活了!”石雨春狂叫了一声,冲进尘土飞扬的岗厦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