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正是周日,风和日丽。夏光明媚,街道上的人显得比时都少。有亲戚的都跑了,刘先锋又可以整天独占一间宿舍。每逢这种时候,四舅会从市场上买菜过来,做好两个人的饭。
四舅手上拎着青菜,怀里还揣着一个宝贝。这是一条当年别人孝敬给他的人参。今天,他准备郑重其事地交给刘先锋去保管。要让他明白,他们才是一家人,在深圳,他们的关系,没人可以比。
也许是脚步过于温柔。四舅的脚步,刘先锋完全没有听到,他甚至忘记了四舅会来。本来,他应该知道四舅会来,会来和他共进午餐,钥匙还是上周才配的。
可是阿香火烧火燎的大胸惹恼了他。瞬间,他变成了一只自己也不认识的猛兽,只想着交配。
轻轻的敲门声和钥匙转动,令刘先锋的计划发生了根本性改变。首先是停止了身下的动作,拉了被子的一角,搭上,然后仰面躺在床上。
四舅一脸无知,如同一个盲人,好象没有看见任何人。他直接对着小桌子,把菜和肉放在上面。甚至也不看一眼白花花的床铺和床下歪着的黑色高跟鞋。就拿着一盆刘先锋两天前就已浸泡过的衣服,下楼了。出门前,他没有忘记重新带好门。
不知过去了多久,刘先锋慢慢地穿上裤子,背心,趿着一双人字拖鞋,挪到阳台边上,给自己点上一支白沙烟。像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望着近处的楼房。就连身后的阿香眼里闪着泪光,满脸怨恨,穿着那双夸张的松高鞋风一样跑远,他也没回头。
再回头的时候,他是对着小桌子方向。只用了两个健步,就走近了目标。他拎起塑料袋,里面是新鲜的波菜和猪肉。那是四舅带过来的。对着黑乎乎的墙壁,他像是一个投弹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甩了出去。与此同时,嘴上的烟也被吐出很远,很远。
终于,四舅弄明白了一个理儿,深圳女人不好,包括王海鸥。一想到王海鸥,他突然惊出了汗。他想起前两天,他在市场买了几个赣州产的小桔子,一路走到王海鸥家小区,担心新来的保安又要盘问,四舅绕到西门。竟然发现看见有个身影很像是刘先锋。那个人也像是发现了有人看他,快速转进胡同里了。四舅以为自己看走了眼。
此时他吓住了。他突然觉得王海鸥六岁的时候,可能已经记事了。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个阴谋。深圳这个地方,满街都是女的。不然的话,她为什么那么积极主动地为刘先锋找工作,又是一个全村人做梦也想不到的好工作呢。
正如四舅的预想,王海鸥的确刚刚与刘先锋见了一面。
他打来了电话。说要好好谈谈。他约好了在一家小旅店等。早在前几天,王海鸥就感到一种模糊而确凿的不详,随后是右眼皮每隔三十秒狂跳一次,压上一块小白纸也不挡不住那种猛烈。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刘先锋的工作已经丢了。早晨还好好的,到了下午才通知他,让他三天之内收拾行李走人。
“我要和你结婚。”刘先锋眼睛里有血丝。
“不是跟姐开玩笑吧。”王海鸥脸上还是笑着,可浑身变得冰冷。
“你不是我姐,我是认真的,和他们不一样,我不会嫌你,我马上就回东北办离婚。”
“那我表妹怎么办。”王海鸥说。
“什么表妹表妹的,他们怎么看你,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怎么看我了。”王海鸥问。
“其实我的人还没到深圳,他们就已经担心了。怕你会相中我。”刘先锋说。
“什么,我会相中你?”王海鸥一声冷笑。
“对,我知道你从来都看不上我。不过,他们怎么想的,你可以去问。”刘先锋继续说,“他们提醒我一定要小心,说你这种女人,反正身子已经脏了,才不会在乎被什么人睡呢。”
连王海鸥自己也不清楚衣服什么时候脱光的。“把灯关上。”她叫喊起来。此刻,她不想看见对方的脸。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和刘先锋走到这一步。她一边哭泣一边做爱,刘先锋的身体被咬出了血。
四舅脑子里全部都是外甥女王海鸥的面孔,哭泣的,狰狞的,小时候的,现在的。他睡不着,身子发抖。他悄悄下了床,穿好了鞋,他准备去不远处的小店打个电话。拨了号,才想起这个时候家里可能都睡了。正想放,那边就接了起来。是闰女接的,身边还有小孩子哭叫着要抢电话。
他就是简单问了一下家里的情况,还问了村里对他到深圳打工都说了什么。
闰女根本不明白父亲真正的用意,她什么事都不清楚,脑子也不多想,问一句答一句。四舅不说话,对方就没了声音。四舅有些失望,摊开手上的一个白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天麻、鱼头、麻雀仔头。
“真吓人,我可不敢吃那样的东西。”闰女不明白爹怎么会信这些。
“吃吧,听爹的话,吃了啥病都好了,病好了咱就不愁了。就是没人照顾,也不怕了。”四舅眼睛里盛着泪,声音里透着乞求,这个偏方是王海鸥母亲使用的。就是那天,在厨房里剥蒜时发现的,关于这个偏方,四舅问得很细。四舅后来一直在想,王海鸥的母亲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种病才先后被男人们扔下的。
四舅压住电话,长叹了一口气,说,“这边都好,家里别担心,刘先锋那小子也很想家里,想你们娘俩,就是工作太忙。你放心,过不了多久,俺俩一起回。”
闰女一听说到刘先锋的名儿就高兴了,羞羞答答的劲头就出来了。还想问多点。四舅喉咙就有些发紧了,就说要挂了,有人要打电话。也太晚了,明天还要起早呢。放下电话,四舅想起,闰女没有主动问问这个当爹的最近好不好,住得惯不惯,就有了悲伤,叹了口气,付了钱,离开小店。
回去的路上,他走得很慢,不知怎么回事,双腿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沉重。
5
晚饭前,他目睹了有人跳楼。当时正是彩霞满天。跳楼者通常不会选择这个时间,只是四舅并没有听过世事无绝对这样的话。跳楼者尽管不是他的亲人或者熟人,可是他仍然想起了那句真理,事情都是有联系的。只是他永远也想不到,跳楼那个人差一点就是外甥女王海鸥。
两小时前,王海鸥苦苦哀求刘先锋。“别开玩笑,绝对不行。”
“这事,你说了不算。”刘先锋态度异常强硬。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看上了我那间店。可那店是我用命换来的,还有我妈一辈子的钱。求求你了,那差不多是全部家当。”王海鸥嗓子已经嘶哑。之前已经交涉了很多次。除了对着电话,刘先锋好几次站在王海鸥家楼下,通过电话和对讲机,告诉王海鸥,说再不出来就去砸店,搬东西。
她终于相信刘先锋其实就是一个无赖,她开始同情四舅。
“我不管你是不是租来的,反正不是什么正道上的钱。如果不给,就得结婚。”
“你知不知道,那样的话,你就会把四舅一家全毁了。你是那个家的大梁啊,你可别再害他们了。”说完这一句的时候,王海鸥已经瘫成了一堆烂泥。
为了吓住刘先锋,当晚王海鸥就和曾经的一个男人好了回去。那是个独眼男人,是王海鸥的东北老乡,承包过运输公司的士,也收过各种店铺和大排档的保护费。当年她给过王海鸥钱花,也帮她出头打过架。想不到,现在这个男人欠下巨额赌资,正苦无办法,王海鸥自己送上了门。
另一边的四舅吐了。尽管只是远远地看了几眼,就好象见到坠落的自己,人在空中,那种可怕的缓慢,让他无脏六腑都被抽空。
很快,被抽空的四舅就有了勇气,是那个跳楼者提醒了他。女婿也有恐高症。需要出手了,必要的时候,自己可能会一起下去。想到这儿,四舅眼里有些湿润,他对着一个捡来的小镜子,把乱了的头发慢慢压平。最放不下的还是老家还有可怜的孩子。可有什么办法呢,一步步,都是逼的。好在之前打了那样的一个电话,电话里他也算是话里有话。
四舅去找刘先锋的同时,另一处的王海鸥正热泪双流。这个曾经的叛逆的女孩多年以后终于拥抱了母亲。
王海鸥的母亲,这位东北小镇上民政干部,她没有乱,没有惊慌。也许是为了弥补当年的过失,她没有责怪女儿,甚至很少说话。从头到尾,一直气定神闲。虽然,样子在一夜间苍老了许多。她的脸上露出那种冷笑,很是吓人。她在心里发着狠,“让你们惦记吧。”只用几天时间,她就已经秘密把店铺转了手,除了留下母女二人足够的生活费,其余则换成了另外的东西。王海鸥怎么也想不到,母亲换来的是两块巨大的永久墓地。使用人的位置上,端端正正写着母女二人的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