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根据张文祥提供的线索，立即叫彭玉麟派人到河南南阳的清风山去找山长道人。只有找到山长道人，才能弄清楚刺马大案后面的真正操纵者。
派出的人刚走，朝廷又下来了一道上谕，催促刺马大案快速审理，在年底前必须结案，不得有误。
从上谕的口吻上可以看出，太后皇上已经很不高兴了。曾国藩也觉得这个案子不能再拖下去了，从张文祥行刺马新贻到现在已经四个多月了，刺客当场就抓获了，只是审理，就办了四个月，别说太后皇上恼火了，连曾国藩自己也恼怒了，这场刺杀总督案，看来和自己是脱不了干系的，就是找到山长道人，搞清楚了谁是幕后指使者，光一个刺客曾是湘军哨官这一条，他能脱离干系么？
曾国藩拖着“苦肉计”被打伤的身体，躺在床上，苦恼至极。
这天，在路上走了两个多月的刑部尚书郑敦谨终于抵达了江宁，他这次走的时间可是够长的了。从京城到江宁只有二千四百里驿程，郑敦谨又是来办非常重要的刺马大案，朝廷催得这么急，他能这样拖着，其中恐怕还有隐情。
曾国藩拖着不灵便的身体，接待了郑尚书。郑敦谨一见曾国藩的面，便抱拳道：“实在对不住，还请老中堂大人海涵，卑职年老体弱，一路染疾，故来得迟了。”
“郑大人一路辛苦了，这刺马大案闹得沸沸扬扬，应该早就结案的，劳你费了心神，是老夫办案不力啊！”曾国藩看着满面红光的郑敦谨，说道。
“哪里！哪里！老中堂是怪卑职了。”郑敦谨不好意思了。曾国藩虽然现在任着两江总督，但按官级，他是大学士、军机大臣，还是在刑部尚书之上。所以郑敦谨听出了曾国藩言语中责怪的意思了。
“郑大人千万不要这样说，这件案子的确是老夫没办好啊。”
曾国藩还要往下说，彭玉麟怕这样说下去伤了和气，忙打断了，插话道：“郑大人一路辛苦，咱们还是先给郑大人接风洗尘吧。”
郑敦谨连说：“洗尘谈不上，卑职还是给老中堂谢罪吧。中堂大人，咱们入席吧，卑职还有一些心里话，要在酒桌上给大人说呢。”
几人入席坐定后，郑敦谨反客为主，一个劲地劝酒，并且自己喝得很爽快，不一会，他自己就先喝高了，这才硬着舌头叫左右的人全退下，只留下曾国藩、彭玉麟和他三个人了，他才压低声音，说道：“老中堂、彭侍郎，咱不是外人，我想说句杀头的话，请两位大人听过之后，只当做一股风，行吗？”
曾国藩与彭玉麟对看了一眼，都点了点头。
郑敦谨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才说：“老中堂，你得提防着点。”
曾彭两人一听郑敦谨的话，都看着郑敦谨，等待着他的下文。
郑敦谨说：“刺马，是敲山震虎。老中堂，你千万不要忘了咱是汉人啊！”
此语一出，曾彭二人吃惊不小。特别是曾国藩，一下子想到了几年前，朝廷以湘军里闹哥老会的名义，裁辙八万大军的事来，他顿时感到有一股冰凉的寒气从他的心底升腾而起，全身心都凉透了。
彭玉麟还要问郑敦谨个仔细，但郑只是一个劲地说：“喝酒，喝酒，咱们喝酒吧。这酒真是个好东西，不论谁喝了都会麻醉的！”
“难怪啊！”曾国藩在心里慨叹道，难怪朝廷非要他来办理这个案子，催促得又这么急，原来是要他尽早知道刺马大案的真正目的，自己反省呢，这多可悲！怪不得张文祥能在兵丁密布的月课校场上行刺成功，张文祥还以为是自己本事大呢。怪不得郑敦谨在路上走了两个多月，他原来是想躲着这个案子呢，曾国藩能看清郑敦谨的难处。他更能看清朝廷的真实目的，这一切的一切，原来都是为了政权，为了自己的江山。他还以为，自从那年裁辙八万湘军之后，朝廷对他已经放心了，他还忠心耿耿，效忠于朝廷，没想到，却落到这个下场，自己还为刺客是以前的湘军，而想法弄清这个大案的背景，想为自己开脱呢。看来，刺客是什么人，并不太重要的，重要的是刺马的这件案子，是直接冲着他曾国藩来的，正春风得意的马新贻也只能算做一只杀鸡给猴看的鸡，他这个老猴子才真正认为是该死的，可还要利用他去整治天下，才拿马新贻给自己敲警钟的。想到这里，曾国藩的脑子里好像听到“当”的一声巨响，这个声音震得他身心全麻木了。
曾国藩陷入了深深的悲伤之中。
入冬了，江宁的冬天不像个冬天，到处还是一片绿色，没有寒冬的肃条和冷寂，惟一还能证明冬天的，就是行人穿上了厚厚的棉袍，做出了过冬的样子。
一半个月后，派去河南南阳清风山找寻山长道长的人回来说，山长道长已经死了，他们为了证实，还把他的尸体挖出来做了验证……
曾国藩用手势制止了属下的汇报。就是山长道人没死，问清楚了张文祥刺马幕后的指使者，又能怎么样呢？
一股寒风直扑向他，把他包围了，直刺入他的心肺，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感觉到了冬天的寒意。他的心里凉透了。他感到了累，心上的那种，他的一生仿佛是走在一个没有睡眠只有梦想的黑夜里，他感到了这个无边无际的黑夜的恐惧，他也看到了他一生的梦境，最终很沉重地破灭了，至死他也没能看到一丝梦中的光亮。
他失望极了。他连叹气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这时他却突然想到那个胆敢刺马的张文祥来，因为他一下子感觉到，他活了这么一辈子，还不如一个刺客活得执着，且风光得意呢。这么一想，他倒在心里渴望着，如果张文祥刺杀的是自己，一刀完事，那该有多好啊，像马新贻一样，一了百了，免得还有这么寒心的结局，让他去亲身经历，多伤人心呐！
此刻，他真渴望刺客张文祥的那把快刀能刺向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