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麦就黄了。先是坡地,比塬上的黄得早,先开了镰。“算黄算割”鸟飞了上塬,叫得急了,声音都变了。说是有“算黄算割”叫得嘴会流血,也没见过,每家都割麦时,将带的水倒在碗里,放在地头上叫“算黄算割”鸟喝,也没见它喝过。
坡里的麦还没割完,塬上的忽地一下也黄了,一两天时间,地上铺了层金子一般,照得天失去了光亮,夜也不黑了。这种时日,村人没有分清哪是白天哪是黑夜,饭是孩娃送到地里吃的,累得实在睁不开眼了,提两捆麦立在麦茬地里,往那点荫凉里一歪,待晒醒了,荫凉已移走,也算解困了,对着滚烫的日头打个呵欠,提上镰又开始割了。一年里也就这几天要人命呢。
天成家地不多,今年麦好,稠得很,割起来费人费镰,天成家又少了他娘,割得很吃力。往年,天成他妈割上一晌,回家做饭,提来一家人吃了再接着割,今年没人做饭了,饿肚子时候多,天成让他爹回家做饭,他爹又让他回家做饭,常为做饭争执几句,末了,还是他爹回去做了饭,提来给天成吃。饭不可口,心里难受,每口饭都难下咽,天成觉得嗓子眼里有一种东西,先得把这东西咽下去,可一咽下去又泛了上来。天热人乏活累,容易躁,起始天成给他爹几句,他爹也不还口。看着爹青筋暴突的额头上不断渗出的汗珠,脸上全是愁苦,天成心里愧疚,后来就不说了,肚子饿了吃啥都一样。只是每到吃饭时,天成总想起往年他妈做的饭,心里更不好受,端着饭碗流泪,他爹见了,一个劲给儿子又加饭,不敢做声。
麦终于割完了,拉到各家的麦场里堆了,山似的,一家不挨一家,却望着那山是不是比自家的高。
麦堆起来,要放两天,让麦杆死透,碾起来利索,也碾得干净。这两天时间,人能松口气了,只收拾碾麦的场地,联系碾麦的事,先到有拖拉机的人家,去挂个号,定个日子,好让人家给排上,提前预订好,到时叫别叫人抢了先。
这天晚饭后,天成去预订碾麦的时间,到几家有拖拉机的人家里问了,人家都排满了,只有往后推。天成不想推,可又没法,回家给爹说了。宝太一听,说推不成的,碾完麦还有订亲的大事哩!宝太叫天成买包烟,拿上再去问问。天成到小卖部买了包好点的烟,去了有拖拉机的人家。人家不要他的烟,只打开抽了一支,却思量了好久,答应给他提前排了,说是天成家碾麦,今年得照顾一下,把别人家往后挤一下吧。天成心里很感激,知道人家是看在他妈去世的份上,不然,不会让的。
天成心里不是个味,尽管碾麦的事定下了,却是他妈没了,人家照顾下的,他能想成了是他妈死了才换下的,一下又联想到自己的亲事,是他妈死了给他换来的,心里越不是个味,拿了手上人家不要的烟抽。天成原来不抽烟,现在一抽,很不好受,可他还是想抽,抽着烟一路走,也不想回家,反正是睡不着的。天成心里很乱,想去看一下他妈,去了阳坡坟场。天不算黑,月亮白得跟面饼似的,地里麦割了,麦茬还是金黄色,地里像秃头,没了看头。天成到了阳坡坟场,心里一点都不害怕。他越走越快,直到走到妈的坟头,他才停住,双膝颤抖,太阳穴直跳,突然想起那次袭击完张双安,却不敢来坟场,可能是怕张双安那么死了,心里空呢。天成想不通他竟也担心那夜张双安会死,人真怪。
在妈的坟前,天成直直地跪下,默看了半天妈的坟堆,用手摸了坟堆上的土,温热得暖手。天成像摸到了妈的体温,眼泪涌了出来。哭了一阵,想着给妈说阵子话,家里的事没啥说的,想要给妈说一下自己的亲事。将张双安嫁女儿的事给妈说了。
毕了,天成又对妈说:“你别怪我,妈,你就我一个儿,到现在没给你还魂,咱没办法,时下日子掐算好了,就缺你媳妇给你撩土了。我只有订这门子亲了。你不会怪儿吧?”
天成摸着坟堆,坟堆还是热的,他又给他妈说:“妈,不管你怪不怪,我订这门亲了,但我不会忘记张双安是仇人的。”夜深了,气温降了些。天成趴在他妈的坟堆上,似爬在妈的怀里一般,快迷糊过去了,感到背上凉了些,知夜深了,但他趴过的坟堆还是温热的,心想着他妈是不怪他的,一直暖着他哩,要是怪他,就不会还热着。
天成又流了一通泪,跪好,给妈磕了三个响头,才站起来,不舍地往回走了。
天成走在回家的路上,又抽上了烟,烟熏得他头都晕了。总有他妈用死给他换了门亲事的念头,咬着他的心,他一路就走得很沉重。
接近村庄,走过各家麦场时,天成到自家麦场上转了一圈,不会有人偷的,他只想转转。转过,却不想回家,他知道回到家里他也睡不着,心里乱,再累也睡不踏实。
天成转着转着到了一个麦堆前,他望着这山比他家的山要高、要大,天成一直望着这山。夜深了,麦香很浓,刺鼻子呢。天成鼻子痒痒的,想打喷嚏,又打不出来,摸了支烟点上抽着,要丢掉火柴棍时,火还没熄。天成望着手上的火越燃越小,在他眼里,火跳荡着,像一个临近灭绝的生命。天成的心随那火跳荡了一下,将快要熄灭的火柴棍随手扔进眼前的麦堆。那么一点点火,却惹得眼前的山像发了怒似的,哄地着火了。
天成望着眼前的火山,像似自己在烧着一般,干得没有一丝水分,还噼叭作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