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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有了第一次械斗,就会有第二次。金客一批接一批地涌来了,他们在山谷里像土拨鼠似的到处挖沙土淘金子,并且挖了不少人住的地窝子,有了扎根于此的意思。他的儿子刚开始还和金客你死我活地争地盘,后来,金客多了,争夺的人多了,他打不过,还经常被打得头破血流,就不敢再争了。这么大的山谷,他也争不过来,最主要的还是赶紧淘自己的金子,就守着自己的地方,如果谁不来侵犯,就专心淘金子。因为金客越来越多,山谷毕竟有限,几乎每天都有打闹,整个山谷成了一个争斗场。儿子有时会赢,有时会输,慢慢地,争斗越来越激烈,经常有人被打伤,血有时会把泉水染得殷红,像是谁无意中扔下的一块红绸子,在山谷里红得耀眼。

金客们的眼里只有金子,那稀疏碧绿的生物他们看不到,就是看到了,谁又会珍惜呢?只有金子才是最实在的,于是山谷里的针茅草随着淘金者的增多,被金客们挖得不成样子了。涉及到了草场,他不得不出面和他们论争了,但他的论争根本没人理,虽然草场是属于他的,他却像一个无理的人去和人家讲道理,没人听他的道理。金客们都忙得恨不得多生出几双手来,他们怎会为那几根只是给羊吃的草而停下找金子的手,去听他的道理呢?当然也有人很奇怪地看他,这满山谷都是金子,都是财富,他其实只要弯弯腰就可以捡拾,可他却无视这一切,只守着一群不值钱的羊和一片稀松的草。金客们无法理解他,也不需要理解他,但他们是绝对不会为了他而放弃寻找财富的。他就开始给金客们说好话,低声下气,像求人家一样。这样一来,他就调了个位置,似乎这片分给他的夏牧场原本就是金客们的,他强行闯进来要侵犯这片山谷的侵略者了。他经常被那些粗暴的金客粗鲁地推搡开,好像只要他一开口说话,就弄得金客们再也找不着金子似的。他在这山谷里倒成了多余的人。

这还不算什么,最受害的还是他的羊群。刚开始,那些金客还到他这里来买羊宰了吃,后来变成了偷。这下他忍不下去了,他们占了他放牧的山谷,破坏了他的草地,还来偷他的羊,他没法和那些金客理论,他可以不再卖给他们羊,他们出多少钱,他都坚持不卖。再后来竟变成了金客们来抢他的羊。有次都抢到他圈羊的地窝子里来了,幸亏他听到动静半夜爬起来了,不然,他们会把他的羊害死多少呢。他为了护卫自己的羊,没少挨金客的打骂。

他的羊像春天开始的时候那样,每天都在减少着。不同的只是那时候羊是喝了山谷泉水死的,现在却是被金客们抢去宰杀了。

为了护卫自己的羊,他干脆搬到圈羊的地窝子里来住,羊膻味熏得他快闭气了,但他强忍着还是在地窝子角落里给自己搭了个铺,想着只要他白天晚上都和羊在一起,就会保险些。

他想错了,他就是和羊住在一起,也保不住这些羊的安全。这天夜里,胆大的金客居然不顾他睡在羊圈,就来偷他的羊了。他被惊动了,要起来反击金客,就被金客们一拥而上,狠狠地打了一顿,他被打得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们把他丢在地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羊一只只拖走。

这一顿打得可不轻,他趴在羊圈的地上整整一天都没有爬起来,羊们围在他的周围,饿得一个劲叫唤,他早上的时候还梦想着他的儿子会来看他,帮他收拾残局,可等了一天,也没见儿子的影子。他绝望了,趴在羊圈的羊粪上,想着羊被抢走了有二十多只,剩下的可怎么办?他甚至想到了退一步,把剩下的羊赶回家去,再想办法。可这么一群羊,赶回去给它们吃什么呢?他越想心里越愁,刚开始他还伤心地流泪,后来就不伤心了。伤心有什么用?伤心挽救不了眼前的这个局面。

被抢了羊的第二天,他硬忍着伤痛爬起来,拄着鞭杆把剩下的羊赶出羊圈,没办法,羊要吃呀,饿一天了,他不忍心羊饿着。赶出羊后,看到山谷里到处都是乱扔着的羊皮,他的那二十几只羊看来已经被这些强盗吃了。他一阵心酸,强忍了许久,才没有掉下泪来。更叫他心酸的,是他一瘸一拐地在山坡上找到他儿子,给儿子述说自己被金客抢走羊还挨打的事时,儿子表现出的无动于衷,让他心寒。他知道儿子的心思全在淘金上,根本不会理他的几只破羊。他站了一阵,知趣地走了。他还要放羊,那些羊都等着他呢。

他把羊赶到了白杨河边,羊喝完水后,他没有要把羊赶回山谷里的意思。河边除过石子外,根本没有什么草,羊喝足了水,慢慢习惯地往回走呢,他喊住了羊,他不想回那个可怕的山谷,也不想再看着自己的羊被那些魔鬼抢杀了。

羊在河边饿了一天,晚上他把羊赶了回来。这天夜里他知道那些恶魔不会再来抢他的羊了,他们前天夜里抢的还没有吃完呢,吃完了,他们还会再来的。这天晚上他甚至想着都可以不在羊圈里睡了。

他让羊在山谷里吃了最后一天草。他在山谷里放羊的时候,看着那些对他狞笑的魔鬼,突然觉得自己放这群羊,其实是在干一件无用的事情,这些羊是给这些魔鬼放的,他们需要了随时都可以来取,他一下子悟透了这个道理。他为自己能悟出这个甚至还有点兴奋。

羊算什么?羊迟早会叫他们吃光的。他们才不管这么多,他们只想着多淘些金子。连他的儿子在沙金面前都变成不认他这个老子了,谁还会在乎他这个放羊的老头呢?好像他就应该放着羊,给他们准备吃的。

他想得挺远的。

他想了一天,想的是一生中最远的一个想法。这天夜里,他把白杨河那个他筑的土坝缺口终于堵上了,他还想再叫一下儿子,他赶在水流到山谷之前,跑回山谷,摸黑找到儿子住的地窝子,儿子竟不在里面。他跑回自己圈羊的地窝子,发现儿子和一个二流子点着汽灯,在宰杀一只羊。他的出现使儿子一点都不惊慌,还说了句,与其让他们吃你的羊,还不如我吃呢。儿子说完,继续宰羊。他想了想,对儿子说,你吃吧,反正都是个吃。儿子对他的话愣了一下,可能是不相信他会这么说。但也只是一愣,宰好了羊连个招呼都懒得打,扛着羊肉走了。

他对儿子走远的背影,又像是对自己说道,吃吧,吃了别后悔。

他赶上剩下的不足一百只的羊上到山坡时,白杨河里的水已经到了,水虽然不是太大,他想像着,也足够把这个叫他痛恨的山谷冲刷得一塌糊涂。那些恶魔,还有他的儿子,虽然不会被淹死,但他们淘沙金的地方,会冲得乱七八糟吧。

他这么想着,跟在羊群后面,上到山坡顶时,听到身后杂乱的叫骂声,还有水声,似乎还有一种声音,他听到了,但是什么样的声音,他不知道,他也没法知道。是不是那几个城里人说的金子的声音呢?他不知道。其实金子的声音,他从那些人一开始涌进山谷淘金时,从他们打得头破血流的争斗中,早应该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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