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琴娘吟诵这些教条时,不知觉锁起了眉,她哪里是在读给面前的凤凰儿听呢。
宝靖六年春天的一个清晨,暖洋洋的日光斜射进江陵城西四海教场的书房中,青衣妆扮的琴娘平静地念出一句句清规戒律:“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
吟完一页,她才觉察对面无人,微微变色,站起叫道:“凤凰儿,凤凰儿……”
依旧没人答应。她并不慌张,悠然走出屋去,张目一望,四下悄寂无声。几株红扑扑的海棠开得正旺,映得眼前亮亮的。
她出了院门,拉住外边的一个教头问,说是凤凰儿往后园去了。拎起裙角,三步并两步,心中竟有一丝畅快,没几下奔到后园。群花中一个年约十岁的垂髫幼女,正蹲在地上摸索,见她来了,仰头一笑。
琴娘凝目看那小猫儿般的身影,想,这丫头虽没学得她娘的娴静文雅,可正是这欢蹦乱跳的热情,烧得四海教场充满了生气,一扫五年前湘姐去后带来的沉寂。
“凤凰儿,你又在拾垃圾!”她故意沉下脸,拾起凤凰儿的手看,乌黑黑的。小丫头还蛮不在意,傻呵呵地朝她一笑,眼中清澈如花瓣上的露珠。
琴娘只能叹气:“这回又拣了什么?”
“琴娘你看,是圆圆针。”凤凰儿举起三根银针,在阳光下泛出妖异的青光。
“哎哟,这是什么?”琴娘也不认识,拿了一根来看。
“昨晚那个蒙面人没打中爹,落在地上。”
琴娘吓了一跳,烫铁似丢了那针,连带把凤凰儿手上的也摔下。“阿弥陀佛!那可是喂了毒的,要死了……快跟我洗手去。”使劲抱起她就走。
凤凰儿犹在可惜地上的针,很不情愿地挣扎了两下。
回到房里坐定,凤凰儿东张西望,骨碌碌的眼转得比风车还快,身子扭来扭去,就是坐不定。琴娘拿起书,旋即放下,重重叹气:“你爹回来要考功课,屁股还想挨打不成?”
凤凰儿似乎有点怕,缩起身伏在桌子上说:“爹最听琴娘的话了,琴娘说不打,他就不打。”琴娘脸上红彤彤的,用书轻敲她一记,爱怜地道:“你呀,成天不用功,贪玩成性,唉。”稍一沉吟又道,“《女诫》你既然不爱读……”
“琴娘,我要听传奇故事。”
“荀灌娘单骑闯重围、花木兰替父从军说过很多回了。”好脾气的琴娘温婉地微笑,“这回就说……就说红线盗盒的故事。”
凤凰儿来了兴趣,眼睛透亮:“盗盒?她是个贼?”
琴娘笑着摇头:“那红线原是潞州节度使薛篙府上一名青衣,但却没人知道,她还是身怀绝技的女子……”说到此处心下一怔,同是青衣,红线为世人艳羡仰慕,那种纵横驰骋的恣意畅快,为她所不能想象。
女儿家在这乱世或该学点本事。琴娘一面叙说,一面也沉浸到那传奇人生中去了。
她的语声如梦似幻,一个神奇女侠的故事就此展开,凤凰儿安静地听着,眼中光芒闪烁。说到红线一夜往返七百里,盗得魏郡田承嗣的金盒,消弭一场战祸,凤凰儿直拍小手,坐立不安,张口就问:“好人也做偷儿?”
琴娘侧过头,她没深究过,似乎也是可变通的,又恐教坏了小孩子,沉吟不语。凤凰儿见她不出声,自言自语道:“凤凰儿偷过阿强的蚂蚁,凤凰儿是好人,那红线也是好人。”
琴娘莞尔。她笑时眼角上扬,温婉平和。凤凰儿觉得这一笑便是肯定自己的判断,越发高兴,凑在她身上要听后面的故事。
琴娘细细说下去。等听到结尾处红线悄然远遁,小丫头欢喜地跳下凳子,扬起双臂就往外跑,嘴里嚷道:“我要练轻功去。”
琴娘一把扯住她的衣裳:“不许去,背好《女诫》再说。”她想严辞厉色,却因动了念,对凤凰儿想学武便无法狠下心肠不允。凤凰儿嘻嘻一笑,扮个鬼脸:“我练得累了,就回来背书。”
这笑容天真得可融冰雪,琴娘心里喜欢,拿她无法,只得嘱咐道:“你爹一会儿就从马场回来,记得早点溜回来读书,不然他可有说辞了。”
凤凰儿的爹是四海教场的总教头霍四海,为少林俗家弟子,江湖人称“夺命天煞”,为附近几个县城训练乡兵,在江陵一地很有些名声。霍家在城外设有马场,筛选的均是一等一的良驹,更备专人操练了一支骑兵,进退有序,若遇战时就可出动抗敌。
凤凰儿知爹一去马场,就是她可偷懒之时,笑嘻嘻把小脸贴在琴娘脸颊上,撒娇道:“琴娘对我最好啦。”又缠了她一阵,哄得琴娘笑声不断,这才一蹦一跳地跑出门去。
直到小丫头走得没影了,琴娘才收回目光,落在《女诫》上出了会神。这些教条,也难怪小孩子不爱看,连她亦读得苦闷。班昭虽是大家,循规蹈矩得过分,倒不如江湖上英雄人物风流了。
一想到英雄人物,琴娘心头浮上一张脸,神情不觉羞涩起来,忙取出正在绣的手帕,凝神穿下一针。
凤凰儿直奔出了书房,转念又绕回后园,把地上那三根银针当宝贝似地藏好了,随后,心满意足地走去练武场。
这天,霍四海在马场练兵,众乡兵和各教头大半跟随而去,整个教场内只剩了七八个人看守。练武场上,有个叫杨荆的年轻教头正在打拳。凤凰儿大大咧咧地走过去,也不说话,径自站好,照他的招式比划。
杨荆转过身,见状一笑,停了拳脚打趣道:“小凤凰,又来练功?不用读书?”
凤凰儿像模像样挥舞手臂,把那招按自己意图使完,收拳时颇有大家风范,看得杨荆偷笑。她立定便道:“我念完了才来的。杨大哥你教我这套拳。”
“不成不成!”杨荆很清楚霍四海的规矩,只肯教宝贝女儿强身健体的静坐吐纳,决不传任何套路。这位老爹深知女儿好动顽皮,一则怕她惹祸,二则终究要嫁为人妇,故不求她闻名江湖做个侠女,只求日后相夫教子当个贤妻。
杨荆的师兄赵金龙曾教了她三招擒拿手,尽管是随手教教,凤凰儿使来完全成了狗爪功,但赵金龙还是被霍四海严责一顿,扣了两个月的月俸。
“你不教也行,你练,我看看。”凤凰儿干脆地道。
杨荆的脸皱得像根黄瓜,若霍四海回来看见还了得,一招“奔雷震天”就可把他轰出门去。他也不练了,擦擦汗,蹲下身赔笑道:“大小姐,我陪您捉迷藏?”
凤凰儿哇地就落下两行清泪,如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得眼角都红了,一面抹眼泪一面抽涕道:“杨大哥真坏!凤凰儿怕给人欺负,要学本事,杨大哥不教我……”
杨荆为难道:“不是我不肯……这套拳实在太……”他练的是霍四海得意的“金雷夺命拳”,光听这名头就知不能教给小孩子。
凤凰儿见他口气松动,也忘了哭,忙道:“那我学别的,好不好?”
杨荆喜道:“好啊好啊,我教你别的。咱们……学什么呢?”他不知不觉入了凤凰儿的套,但求这位大小姐不要再哭出两道瀑布,旁人看了,倒像他一个七尺男儿欺负小丫头似的。
凤凰儿知道杨荆轻身功夫一般,并没想学,见他肯教,立即说道:“我要学你用石头砸小鸟的功夫。”杨荆仍在迟疑,凤凰儿扯住他的裤管求道:“阿强用弹弓能射小鸟,我要比他厉害!你教我,你教我嘛!”
杨荆低头认输,从地上拣了十余枚小石子,取了一枚捏在手里,示意凤凰儿:“喏,这样拿着。”凤凰儿一模一样地捏好,她手小,使不上劲,杨荆轻轻一掰,石子就松了掉下。凤凰儿不服气,抢回在手里,用力抓紧了,等杨荆教下一个招式。
她煞有介事,比杨荆他们学功夫还认真,看得他不由好笑。却也不敢怠慢,在不远处用树枝划了个圈,着她投石子过去。
凤凰儿瞄准一丢,居然只差分毫,越发来了劲,就一块接一块投着。
她投到兴起,索性一下双石连发,一下又天女散花,变着花样玩。全数发完了,却并不急于捡回,稍稍想了想,方一蹦一跳把投过的石子都抱回来。
杨荆赞道:“小凤凰,你会动脑子,学得真快!不过手腕要再这么一转,可就更好了。”帮她微微调了下姿势。
凤凰儿再一试,果然顺手许多,大喜,张牙舞爪丢了一把出去。杨荆正待阻止,正巧有一块那石头去势甚急,不偏不倚,“啪”地弹中一人的额头。
那人不知何时闯进教场,登即骂道:“哪个龟蛋暗算老子?”一找就找上杨荆,大踏步走来,对着他就是一推,力道奇大。
杨荆躲闪不及,头后仰着倒退四、五步,这才卸了其中大半劲力。凤凰儿见势不妙,竟不逃走,又抓了一把石子,劈啪打去。
杨荆一见,吓得顾不上自己安危,背对那人,抱起凤凰儿就走。那人高出杨荆一个头,甚是威猛强壮,伸出大手,抓小鸡似地一手去拽凤凰儿,另一手疾扣杨荆背际大穴,逼得杨荆不得不反身一掌,拆解他的攻势。
那人身材虽高大,身法却也灵巧,略一斜侧,身子跟拱桥似地压下。单手撑地,空出两脚,连环踢去,杨荆避闪不及,胸口大创。
杨荆急了,退后几步叫道:“阁下是谁?无端端跑进局子里来做什么?”
那人嘿嘿一笑,露出两排森白的牙齿,一对狼眼幽幽地瞪住杨荆,傲然道:“叫霍四海滚出来,爷爷跟他算笔账!”杨荆硬着头皮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总教头外出,尚未回来。”
那人冷笑:“呸,这缩头乌龟听到爷爷来了就跑,真是他娘的龟孙子!”夹紧了腋下的凤凰儿,又道,“你给爷爷搬张凳来,爷爷坐着等他,看他躲到几时!”
练武场里这么一闹,剩下的人闻风赶来,琴娘跟在一个教头身后,见凤凰儿被那人抓住,惊得手足发抖。凤凰儿挣扎不已,用尽力气不能动摇分毫,索性乖乖不动,一双眼转来转去,不知打什么主意。
琴娘连连打手势,要她安分些,凤凰儿忽闪着眼看她一阵,又凝眉移向别处,若有所思。
琴娘心里着急,叹了口气,知道自己留着无用,嘱咐身边的教头看紧那人,悄悄从后门出去,骑了马直往马场奔去。她马术不佳,几次险险就跌下,想到凤凰儿身处险境,硬是死死抓牢了缰绳,粘在马背上。
临近马场,有一骑飞驰而出,座上一人英姿雄发,见她来了,诧异地喝道:“出了什么事?”琴娘一见是他,欢喜不已,连忙勒马,不料收势过急,那马嘶然长鸣,前蹄踏空,竟将她撂了下来。
她“哎呀”一声尚未出口,已被那人抱在怀中,安抚地问:“伤着没有?”
琴娘睁开眼来,定定心,深深望了那人一眼。浓眉朗目,面容坚毅,眉端总是皱着,连着印堂,一块块都是起伏的心事。他的眼神却像刚磨光的利刃,直直刺到心底,琴娘被他一看便慌了神,转过头轻声道:“家里来了仇家,绑了凤凰儿在等你。”
霍四海冷笑一声,扶她站起,往教场的方向看,沉声问道:“有几人?”
“就一人,长得极高。局子里还有杨荆他们守着,却打他不过。”
霍四海跨上马,一拉琴娘,两人一前一后坐好,朝教场赶去。琴娘道:“何不多带几人?”霍四海眼望前方,马走得飞快,闲闲地道:“我一个不够?”琴娘微一摇头,想到凤凰儿被扣住的模样,总不心安。
等两人回到教场,见到练武场上的局面,不由得霍四海怒气顿生。连杨荆在内四个教头居然恭顺地站在那人不远处,大气不敢吭。凤凰儿被那人抱在怀里,脸朝内,看不出伤着了没有。
霍四海疾步走入,当即对杨荆等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任由别人在你们头上威风,居然个个都傻着!”
“爹!”凤凰儿见到霍四海,立即来了精神,长叫一声后,双手乱舞。那人嘿嘿一笑,拎起凤凰儿往身上一扛,眦着牙道:“霍四海,爷爷找你算账来了。你没本事,骂手下出气有个鸟用!”
霍四海“呸”了一声道:“我管教家人,干你屁事!杜得峰,别以为你是什么荆南一虎,我四海教场却还看不上。不立即放下我女儿,你只怕走不出这教场!”
一提这绰号,杜得峰可就来了气。他本和两个弟弟合称“荆南三虎”,在江陵往澧州去的路上安了家“虎门寨”,专门打劫沿途客商,恶名远播。前阵四海教场的副总教头凌雨风带了骑兵外出拉练,正遇上他们对鼎州的一趟镖下手,于是两边交手,虎门寨折了杜得崖、杜得岭,一个废了只胳臂,一个瘸了条腿。
这桩买卖失败后,虎门寨元气大伤,势力更一落千丈,江陵府见有便宜可占,索性派大兵平了山寨,仅逃脱杜氏三兄弟和十余亲兵,凄凄惶惶如丢了魂的野猫。
杜得峰怎能咽下这口气?安置好兄弟后,头件事就是要找霍四海的四海教场报仇。打听到这天教场不剩几个人,赶紧就摸上门来,谁知道偏偏这么巧,对头的女儿落在手里。
杜得峰狞笑着举起凤凰儿,恶狠狠地对霍四海道:“识相的,你和凌雨风自断一臂,自废双眼,爷爷既往不咎。否则,爷爷使劲一掼,咱们一拍两散。”
琴娘惊得心也要跳出,扶着一棵树发愣。却听霍四海沉下脸道:“有种你只管试试看!”
他话声刚了,杜得峰一声惨叫,手上一松,已把凤凰儿抛了出去。情势变生肘腋,杨荆反应甚快,就地一滚,垫在地上,正是凤凰儿落下之处。霍四海更将双拳舞得密不透风,奔雷逐日,招招夺命。
杜得峰惨叫不为别的,他方欲吓唬霍四海时,手臂一阵尖锐的刺痛,知是凤凰儿弄鬼,又惊又怒,连忙丢开那丫头。
他抬手一看,一条胳臂眨眼间尽数黑了,且有股痒痒麻麻之感沿臂爬上,心知大事不妙。急忙抽出腰间佩刀,一连数刀,尽是狠招,想逼霍四海同归于尽。
霍四海知他凶悍成性,瞅准时机让过刀锋,催动护身罡气集于双拳,蓬地砸上杜得峰两肩。他来势汹汹,杜得峰不敢小觑,举臂上提,一个裹脑藏刀式甩开霍四海双拳,刀尖复又一勾,顺势朝霍四海胸前划去。
两人一来一去过了十数招,杜得峰已觉支持不住,左手越来越重,头也发晕。他来时自己的刀上淬了毒,打好算盘让霍四海尝尝滋味,落个半身不遂。哪知道出师未捷,反被个小丫头暗算。
不行,挺不住了。杜得峰恨恨然,拼了全身力气,挽出七朵刀花,使的正是他家传刀法的绝招“涣刀式”,看似是虚晃一招寻退路的败势,实则暗含杀机,可以败中取胜。
霍四海料他毒发难忍,手上不觉一松,想放他一条生路。他空档一开,杜得峰得势不饶人,揉身赶上就是一刀,霍四海躲闪甚快,只轻轻在胸口划破了一道口。
霍四海怒喝一声,双拳飞沙走石,齐齐打向杜得峰。杜得峰这回是非走不可了,边打边退,马上到了教场门口。
霍四海心牵凤凰儿,怕她有事,无心恋战,连攻数刀。杜得峰见势不妙,弃刀飞出阻住霍四海,趁机逃去。
“老爷,没事么?”琴娘见霍四海受伤,早已拿好了金创药。
“幸好他中了毒,丫头倒立了一功。”霍四海沉下脸,走到凤凰儿跟前。他当时敢说狠话,也是看到凤凰儿举起毒针朝他一晃,饶是如此,回想起来还是心惊。
凤凰儿没有想到退敌的人居然是教场中最年幼的她,忽然一屁股赖在地上,爽快彻底地大笑起来,小脚丫锤子似地敲打地面,仿佛为旗开得胜擂鼓呐喊。她这一笑,惹得大人们绷紧的面容随之松散,杨荆和其他教头边笑着,边收拾练武场上的残局。
“手上是什么东西?”霍四海皱紧眉,刨根问底来了。
“喏,昨天的针。要知这么厉害,我早就动手啦。”凤凰儿笑嘻嘻站起领功。她被挟持后始终等待机会,可杨荆等人的功夫她信不过,候到老爹回来,这才一击而中。
“胡闹!”霍四海一把抓过她的手腕,细查了查,又搜去她身上另外的两枚针,这才安心。他刚想数落这孩子胆子忒大,凤凰儿已自吹自擂开了:“爹你放心,我用布包着毒针,伤不了我。”
霍四海板着脸道:“这是喂了剧毒的暗器,杜得峰的肩膀保不住了。也怪我昨夜疏忽,这下又结梁子。”
凤凰儿笑得阳光灿烂:“爹,他是坏人,好人不就是该杀坏人的嘛?”
霍四海摇头道:“丫头你懂什么?我已伤了他两兄弟,做人不能赶尽杀绝,须留余地……”话训了一半,眼前一花,竟自晕倒。琴娘惊呼一声,见他胸口伤痕转瞬间流出的尽是黑血,忙不迭吩咐杨荆等把霍四海搬到屋内,又着人去请大夫。
“琴娘,这是我摸来的。”凤凰儿在床边探看父亲伤势,递上一堆东西。有几两碎银,一个小纸包,一把钥匙和其他细碎杂物,她被杜得峰抓到时还真没闲着。
琴娘大喜,翻开纸包看,里面藏着细细的白色粉末,闻来药香馥郁。她微一沉吟,拣起杜得峰遗下的刀,便往食指上划出个口子。
凤凰儿阻拦不及,讶然看着她。琴娘见血渐渐变黑,用指甲挑了药粉,敷在伤口上。一阵清凉传来,麻麻痒痒的痛楚全悄了,她这才放心,急忙依样为霍四海上药。
不一会儿霍四海转醒,得知详情,抓了琴娘的手,不忍道:“万一这不是解药……”琴娘缩回身,羞红了脸道:“总不能看你……”
“今日你报信有功,又割手救我。”霍四海对琴娘笑道,“我要送份礼给你。”琴娘笑了笑:“不过是流了点血……”她话未说完,凤凰儿插嘴道:“我也立了大功,我有奖赏吗?”
霍四海笑不迭地道:“有,都有。你这小丫头,居然会偷解药。”
凤凰儿眼珠儿一转,笑道:“我是小红线,我也会盗盒!”霍四海眉毛一扬,刚想说什么,凤凰儿笑眯眯地又问,“那,娘也有奖赏吗?”
霍四海的脸倏地僵住,琴娘撇过头,缩了缩肩。他的声音顿时哑了了两分,拍着凤凰儿的头道:“当然有,爹买最好的香,一会儿跟爹去拜你娘。”凤凰儿笑着答应。琴娘灰了脸,记起陪嫁丫头的身份,说道:“我去预备水果糕点,你们带上。”
霍四海望定她的背影,嘴角抽动,想说什么又咽下。檐上风铃叮咚作响,一串扰人的声音不停,原来已起风了。
他低头去瞧凤凰儿,瓜子脸儿,灵秀标致,眉眼流转间活脱脱是湘妹的模样。不觉伸手抚了抚,凤凰儿乖巧地躲入老爹的大掌中,每当霍四海魂灵出窍眼神飘忽时,她明白那是想起娘了。
那时的凤凰儿只得十岁,什么都不懂,但幼小的心里从此种下做偷儿的意愿。老爹是武场教头,女儿却立志做贼,凤凰儿没意识到其中的荒谬,也不知道盗贼多么为世人不耻,相反地,红线女洒脱自在的绝代风华,成为她此后一生极力追求的境界。
宝靖十年,凤凰儿满十四岁,到了霍四海“钦定”她可以独自出门的年纪。那一天清早,刚吃完寿包,她就急急告别琴娘,在腰间系了百宝囊出发了。
她的百宝囊是琴娘绣的一只钱袋,里面装了十几颗铁莲子,是老爹的徒弟们拍马屁孝敬的。老爹除了吐纳外不肯教她武功,好在师兄们得罪不起她,暗中多少传了凤凰儿一些。饶是如此,凤凰儿对初次“行走江湖”还是颇为谨慎,特意放了些昨夜赶制的独门暗器。
一出四海教场的大门,凤凰儿惬意地伸个懒腰舒展筋骨。今日既是个好日子,理应做一番大事,让爹好好瞧瞧才是。一想到此处,她整好衣衫,抖擞地向江陵的城中地区进发。
以她的想法,江陵富庶繁华,一定有许多宵小之辈混水摸鱼,而城中翡翠街一带,有大酒楼翠羽楼、古玩店倚玉阁等响当当的招牌,只消在那附近转转,必有想不到的收获。
凤凰儿左转又转,行侠仗义的事没做捞着做,自个儿的眼睛却迷了路,没一会就陷在数不胜数的新鲜玩意中。
大店铺讲究排场,处处雕朱刻翠;小铺子百货杂陈,样样玲珑奇巧。走进绸缎店比比罗纱、彩绮,在铜铁器摊上摸摸铜铫、火夹,再赏赏金银首饰明媚的艳,闻闻胭脂水粉沁人的香,耳边时不时响过小贩的一句吆喝:“哎——夹肉馍馍!”“五香——茶干!”这人间热闹,竟是百十双眼也不够看的。
凤凰儿瞧得正入神,猛然间被人一撞,吃痛得叫了开来。再一摸,咦?腰间的钱袋子没了。肯定是个贼!
那人走得极快,若非凤凰儿眼尖,早失去他的踪迹。凤凰儿反而大喜,隐去形迹,躲在货摊后跟踪。那人横过两条街,四下飞速看了看,又慢下来,左右闲逛。凤凰儿悄然缀后,发觉那人的眼神和其他行人有点不一样,忽飘忽定,落点却都是行人的腰手之间。
那人的眼睛在街上逡巡几圈后,又锁定一个胖乎乎的妇人,提了个黄布包就朝妇人靠近。妇人正在首饰摊子前挑中一个耳环,看得煞是认真。卖首饰的老太婆仿佛看出那人形迹可疑,抬起眼扫了扫他的手,却没任何举动。
凤凰儿把双目瞪大,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动作。那人与妇人挨得极近时,左手托了托黄布包,右手藏在底下,稍一碰那妇人又缩回。凤凰儿还待细看,那人若无其事地走开,晃过四五个人后,疾步闪进另一条巷子。凤凰儿飞身经过时,卖首饰的老太婆迅疾低下头去,凤凰儿无奈又鄙夷地瞪了她一眼。
那小偷走得虽快,想避开凤凰儿却是不能。靠着老爹所传的吐纳功夫,她的轻功颇有些根基,几下纵跃像影子贴在他身后。跟了几条街,那人浑然不觉,最终没进城西土坡上的一间破庙,凤凰儿便守在窗板外偷看。
那人取出从凤凰儿身上偷来的钱袋,看了一眼,大失所望,抛在地上。凤凰儿呆不住了,咳嗽一声,大摇大摆走进庙去,捡起她的宝贝百宝囊收好。那偷儿一见是她,大急,一脚踢飞地上的茅草,阻拦她去路。
凤凰儿早有准备,一颗石子打去,正中那人环跳穴。那人屁股吃痛,正想喊出,接着足三里又挨了一记,右腿一麻,不由跪倒。
凤凰儿就势赶上,揪住那人耳朵就骂:“好端端的,为什么偷东西?”初战告捷,她心里大感快慰,喊出来的声音虽然稚气未脱,自家却觉豪气万千。
“女侠饶命,小人,小人上有八十岁的老母……”那人顿浮起一脸可怜相。
“呸,”凤凰儿脆生生笑道,“你不过二十上下,你娘六十高龄生你?”她心下得意,想到揭穿了偷儿的骗术,实在是了不起,眉眼间大为快活。
略一走神,那偷儿瞅准时机,伸手摸了把泥灰,往她面上一洒,腿脚像踏了风火轮,马上开溜。凤凰儿反应甚快,疾退数步,扬手打出她秘制的“胡椒球”。
这暗器大有讲究,乃是厨房秘制法宝,既能制人又不伤人,出手洋洋洒洒就是一片。凤凰儿站得靠近庙门,暗器顺风一吹,悉数扑向那人脸面。
那人赶紧一蹲,以为躲过,鼻端已传来瘙痒,狠狠“啊嚏”了一记。这还不算,碎末状的胡椒粉混于飞扬的尘埃中,极难分辨,又无声息地偷袭了他的双眼,引发出辛酸的滋味。他不得不止步,流下两行热泪,揉起眼来。
凤凰儿一声娇喝,扣住他的手腕,往他身后用力一掰。这偷儿眼睛又痛,手又被制,连声求饶。
“你敢暗算姑奶奶我?”凤凰儿说了句“姑奶奶”,大有江湖儿女的气概,煞是痛快。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小人叫张坚,外号叫张快手,女侠饶命!”
“张坚,看你的样就知道你很奸,敢和我玩花样。饶你不难,你得听我的。”凤凰儿得意地道,“我是四海教场的人,你去打听就知道了,要是你想溜,只要还在这江陵城,我就有法子找到你。”
“原来是霍大小姐,小人任凭吩咐。”张快手一猜就中,忙换过脸色逢迎地求道,“大小姐您先松个手,让我擦擦眼。”
凤凰儿冷笑着放开手:“料你也不敢跑。”
谁说这小子不敢跑?她一松手,张快手就窜得比豹子还快,嗖地冲出破庙去。凤凰儿愣了愣,他真跑呀,简直欺人太甚!马上奋起直追。她一路追,嘴里嚷着抓贼,沿路行人纷纷侧目,却不见有人仗义相助。
凤凰儿甚是气恼,可脚力不支,眼看张快手就要消失在街道尽头,她使出浑身力气大喊了声:“抓贼啊!”
前方有个老婆子,老得不能再老,每走一步,几乎就在原地踏步。她走得比乌龟还慢,张快手掠过她身边时,也以为她是根柱子,根本没在意。但就在张快手听到凤凰儿那声怒吼、心头抖了一抖的时候,老婆子忽然挡在了他面前。
张快手急忙刹住脚,心想完了,要撞上这个糟老婆子。奇的是,他的身子像原本就粘在这老婆子背后,既没把她撞飞出去,他的人也不自觉悄然停下。
张快手惊讶地张大了嘴,绕到那老婆子前面,呆呆地看着她。
一……步。老婆子艰难地移动步子,她一步没走完,凤凰儿已追到张快手面前,劈头就是一句:“臭小子,偷了东西还想溜!”一把拽住他的手。
张快手醒悟过来,求饶道:“别,大小姐,您别拉我去见官。”
“谁要你见官?”凤凰儿笑笑,见周围没人留意,附到他耳边低语了一句,“我要你教我偷东西。”
“啊?”张快手完全没想到。旁边那个木桩一样的老婆子抬起昏花的眼,似笑非笑望了她一眼。凤凰儿兴奋地手都没处搁,根本顾不上看旁人,拉了张快手就跑。老婆子嘴角微撇,弯出一缕笑意,身子突然一动,就不见了。
依然是那座破庙。凤凰儿松开张快手,指示道:“这里清净,来,把你会的都教给我。”张快手苦笑道:“大小姐,我那两下子可不够现,怎能教人?”凤凰儿说得直接:“我当然明白,不然你不会被我逮着。可我要学自有道理,你管我作甚?要教便教,否则……”
张快手赔笑道:“是,是。”愁眉苦脸把平常惯用的招数手段,一一讲给凤凰儿听。
凤凰儿听得滋滋有味,抓了几块石头塞在他怀里,就要练着来偷。张快手大吃一惊,连连摆手:“不成,不成。你是大小姐,这个……那个……万一霍总教头知道,小人就惨了。”若是霍四海知道他的宝贝女儿在偷儿身上摸来摸去,光吐血倒罢了,一怒上来,张快手再快的手也给剁了。
凤凰儿没明白他的意思:“当然不会让他知道。”手已伸过来。
“啪”、“啪”两声,她的手被突然凭空出现的老婆子打掉,凤凰儿揉揉眼,咦,她几时进来的呀?再仔细一看,长得真像卖首饰的那个老婆子。
那老婆子一挥手:“滚!”张快手如蒙大赦,头也不回跑出庙去。
“哎!”凤凰儿着了恼,回头冲她叫道,“他是我的人,你干吗……”
“能追到他,你就去追!”
“你……谁说我追不到?”
“你连我也追不着,怎么追人家?”
“你?”凤凰儿大笑,“我伸手就抓到了!”
她就算有一千只手也抓不到那老婆子的一片衣角。凤凰儿在试了二十三趟后,扶着庙里的柱子拼命喘气,怎么也想不通。明明老婆子就在跟前,怎么一伸手,她就到身后去了呢?莫非是……妖怪?
凤凰儿忍不住把“妖怪”两字脱口而出,头上挨了个爆栗。老婆子冷笑:“不学无术!”凤凰儿总算开窍,立即跪下:“求师父教导徒儿!”
“你师父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
抓住老婆子的裙角,凤凰儿忽闪着灵气逼人的大眼睛,认真地道:“你就是我师父。”那老婆子忙移开眼,咳咳,这小妮子眼里有种东西,直入人心,让人情不自禁就想答应。
“小小年纪,我以为你仗义抓贼,谁知竟是想学偷术!要不是怕你误入歧途……起来说话。”她口气松动,凤凰儿一个劲在心里多谢菩萨保佑,笑道:“我学偷术,也是为了抓偷儿。师父,你要教我什么?”
“不许叫我师父!”小妮子真会顺杆爬。老婆子也有点头疼,是啊,教她什么呢?总不能真教她如何偷东西。凤凰儿却掀起她的裙子惊叹:“好大的脚。”
“放肆!”
凤凰儿怯生生地问:“师父,你没穿绣花鞋……”
哦?今次忘了穿?记得穿了的呀?糟糕,昨天喝醉酒。老婆子不好意思地摸头,却拽下一团头发。啊!凤凰儿惊奇地发现,师父是个光头。不仅如此,师父还是个男人!那老婆子的脸几下一抹就不见了,俊朗的微笑里,始终带着奚落的意味。
“记住,我可不是你师父!”那男人懒洋洋地说道,仿佛有点苦恼,“我只是怕你学坏,可惜了一身好筋骨。”
“不做师父也成!”凤凰儿看他变化来去,微微生出些惧意,略往后一退,“不过你……究竟是谁?”
“我叫弥勒。”男人微笑,仿佛月白的光华冲破乌云,明丽中又有几分清冷。
“你是和尚?”
“是不是都没分别。”弥勒笑笑,招手叫她过来,“心不正则行必歪。如果你诚心学本事,我想传你佛门正宗的内功心法,如果将来想做坏事,我便废了你的功夫——你若答应,我就教你。”
霍四海怕她惹祸,所教的吐纳功夫全是入门级别,凤凰儿听到“正宗”二字,当下大喜点头,道:“师父放心,我愿意!凤凰儿学功夫,绝不会胡作非为,请师父成全。”
弥勒教了凤凰儿三日。
那三日,她早早出门,迟迟归来,见人也不爱说话,直往房里钻。琴娘不放心,偷偷去瞧,发现她盘膝在床上打坐。打坐总不是坏事,就没管她。
凤凰儿喜欢找弥勒说话,缠了他在教授的间隙说故事,弥勒只是淡淡微笑,说,如果有缘,以后我会给你说听。凤凰儿不依,问以后是什么时候,他会不会又变化了模样。弥勒笑了说,嗯,也许下一回见到我,就是一个小老头。
三日后,凤凰儿再来破庙,弥勒已不见,告别的话也没一句。她兀自坐着等,等,等。等到初更,霍家人打了灯笼寻她回去。次日她还是来等。如此十日过去,心下凉了,知道弥勒真是走了。
他要教便教,想走就走。凤凰儿恍惚地想,我连他的笑容也没记住。似乎,似乎是很好看的,不同于爹的粗豪。从此后,她在打坐之前,总会冥想一阵,一张清澈带笑的脸,从遥远的记忆中浮出,跌荡在少女绮丽迷幻的遐想中。
此后凤凰儿出门,特别留意偷儿的行踪,自从练了弥勒所传的内功,轻功更上层楼,跟踪人不知不觉,出手也加倍快捷。她不仅收服了张快手,靠他的消息多抓了几个偷儿,还常常在其他偷儿欲下手时坏其好事,抓他们去破庙,一场虚惊后,偷儿们不得不把本事倾囊相授。学完了,凤凰儿翻脸不认人,不许他们再次行窃,扬言再抓到就送官。
一年半载下来,她就把江陵的偷儿全得罪了。胆儿小本事差的,吓得改了行;蠢蠢欲动不服气的,妄图反扑赢回颜面。怎奈四海教场在江陵城人面太广,一有风吹草动,就有人通风报信,加上凤凰儿一帮做教头的师兄不是省油的灯,落在他们手里,总要打到偷儿们跪地求饶为止。
仗了教场人多势众,凤凰儿在江陵所向披靡,单枪匹马的偷儿尚能忍气吞声,成群结伙的帮派如何咽得下这口气。江陵城一南一北两派偷儿,自从双方都有人马折损在凤凰儿手中后,联成一气,决意好好报复凤凰儿一回。
凤凰儿风闻偷儿们要报仇,却是不怕。她的古怪暗器如今添了花样,有黏糊痒人的蚯蚓线、专苦人口腹的黄连香、迷惑对手视线的黄花地丁散……别人的暗器不是铁制就是喂毒,她全不稀罕,就地取材,自创出各式小玩意,在家里已唬倒了一帮教头,和她交手最怕她使出这些东西。
好在凤凰儿对偷儿不全是苛刻。有个叫小驼子的偷儿身有残疾,不得已偷窃为生,自从被凤凰儿抓着,没能教他什么本事,却得她时常接济柴米油盐。在凤凰儿是顺手好事,却把小驼子感激得恨不得为她做牛做马。这一回打听到有人想害凤凰儿,小驼子头一反应就是去报信。
他刚走到四海教场的后门,便被几个偷儿拦住,恶狠狠冲他冷笑。小驼子知道不妙,撒腿就跑,劈里啪啦背后挨了几棍。他扑通跌倒,这些人到底不敢在四海教场附近闹事,拖了他往别处去。这一折腾,被教场厨房的陈师傅看见,躲在墙角瞧仔细了,顾不上买菜,匆匆跑去告诉凤凰儿。
凤凰儿少年心性,平时缠着师兄弟们教武功时,免不了多两句嘴,吹嘘她的丰功伟业。人多嘴杂,陈师傅多少听过两句,加上送小驼子的物品多由他预备,对这事就上了心。说给凤凰儿听时,他忍不住加上评论,道:“连大小姐的人也敢抓,必没有把您放在眼里。”
强将底下无弱兵,凤凰儿一拍陈师傅的肩膀,觉得她老爹带出来的人就是不一样,一看就明白这事是冲她来的。但对方到底想怎么着,她十四岁的头脑里还勾勒不出一幅像样的图画。不能在陈师傅面前示弱,她哈哈大笑道:“我出去看看,万一有事,叫杨荆他们来找我!”
陈师傅是个喜事的人,拼命点头:“好好,我听大小姐的!”
凤凰儿心里冷笑,揣了独门暗器就出发了,她昂首挺胸满大街晃悠,不见有人来找她麻烦,便悠然踱到破庙。一进门,当空一张渔网挂下。凤凰儿暗暗好笑,身形一摇,早溜出网下,顺手一牵,把网拉到手里,傲然站定。
她姿势刚摆好,已被二十多人团团围了。这小小阵势怎能难得倒她?打了个旋子,晃出圈去,双拳紧握,虎虎生风打出一套“迎风掌”。这是教头李天成的绝招,以柔克刚,看似迎风弱柳,实则四两拨千斤,伺机发动,攻其不备。
黑压压尽是人头,凤凰儿不必犹豫,出手打的反正都是敌人。她人小灵动,飘絮般左穿右绕,不一会搅得偷儿们阵脚大乱,时常一拳打去,她已溜到他人身后,拳头就揍了自家人。更妙的是,两派偷儿原本就有隔阂,被凤凰儿一搅浑,挨了对方的拳脚难免有气,有时打不着她,故意朝另外一派的人暗踹上一脚。一来二去,局面越来越混乱,两派越来越不和,冲天的火气就要爆发。
凤凰儿察言观色,心知胜算就在这里,挑得他们乱了阵脚,她一个人才能有机可乘。杨荆的“满城飞花”暗器功夫对付群攻最有效,她使完迎风掌,趁隙取出得意暗器,当空这么一洒——破庙里顿时炸开了锅。软绵绵的蚯蚓爬到了偷儿们的脖上,苦涩的黄连香霸占了他们的舌头,蒲公英花瓣如迷雾遮挡住他们恶狠狠的双眼。众偷儿为求自保,都把沾身的暗器胡乱往旁边抹,几下一弄,又互起了纷争,殴打在一处。
凤凰儿伺机施展开副总教头凌雨风所教的“千叶如来手”,纤手翻飞,不费吹灰之力点了偷儿们的穴道,二十多人就此全军覆没。这些偷儿没几个正经练过武功,但若齐心协力,凤凰儿未必能讨了好去。当四海教场的师兄们闻讯赶到时,无不惊出一身汗,凤凰儿满不在乎地带走小驼子,乐呵呵地返回教场去了。
这一役让她扬名江陵城,全城的偷儿没有不知道这位女煞星的。凤凰儿风光归风光,包括师兄们在内,没人敢把她的“英雄伟绩”有丝毫泄露给霍四海知道。霍四海近年来名声颇响,路过江陵的武林人物少不得要上霍家拜会,邻近县城的江湖人出了事也会请他调停,整日价忙得不可开交,没曾想家里出了位女中豪杰。
好在琴娘对凤凰儿的所为略有所闻,一心一意为她遮掩,才将这桩事压了下去。凤凰儿答应她的规劝,不再老是找偷儿麻烦,心里想的却是,反正偷儿也抓差不多了。